|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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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米尼又一次想:一切都是有暗示的,她在暗示裡生活了多麼久啊,她卻一點也不領悟。 不久,米尼的母親回來了,阿康為他找了一個價錢便宜的飯店住下。米尼每天早晨過來陪她母親逛馬路,買東西,還去了無錫作二日遊。母親給了米尼一隻金戒指,幾套衣服,和一些外匯券。這一對母女早已淡漠了血緣親情,陌路人一般,只是客氣相待。在無錫的晚上,兩人住在賓館,忽然間,她們之中滋生出一種親切的心情,使得她們覺得,必須要說一些知心和貼己的話題。母親告訴她,在他們到了香港的第五年,她父親就討了小老婆。也是從大陸去的,廣東潮州人,他們共生了三個孩子,那女的很有錢,會做生意,自然也是非常厲害,把父親管得很嚴。弄到後來,她倒像是大老婆,母親這裡,卻成了小公館,父親只能偶爾回來看看母親,照料一下生意。不過,那女人有一點好,就是逞強,不要父親的錢,說到這裡,母親流露出欣慰的表情。米尼被母親的故事感動,也將阿康拋棄她的事說給她聽,母親耐心聽了之後說道:你前後共做了兩件失策的錯事,一是「引狼入室」;二是「放虎歸山」。就是說,第一,不該將那小姊妹帶回家來;第二,則不該和阿康離婚。和他離了婚,不正好逞了他的心?就像當年我與你父親,如果離了婚,人走了,財產也要分去一半,可謂雞飛蛋打。如今,人走了一半,東西卻都在我手中,他反還要看我的臉色。只不過他的心不在了,可是,人心到底又值什麼呢?人心是一場空啊!母親有些傷感地說道。聽了這話,米尼就說:我原是為了懲罰他,不料卻叫他痛快了。母親用手點了一下米尼的額頭,道:你也是聰敏面孔笨肚腸啊!這責備使米尼覺得很親昵,她心頭一熱,說道:媽媽,你如果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吃虧了。母親聽了這話,眼圈也濕了,她想起三十年前離別兒女的情景,那時米尼還是個小孩,穿了背帶褲,現在眼角已堆上了皺紋,她險些兒說出「我到香港來吧」這樣的話了。但她立刻又平靜下來,想起種種現實的問題,就遲疑了。而就在此時,米尼心中也升起了同樣的念頭,這念頭像神靈之光一樣照亮了她的心,在這光芒的照亮之下,她甚至感覺到,她其實一直是生活在深夜般的黑暗之中,她很衝動地脫口而出:媽媽,讓我去香港吧!接著,她緩緩地說道:她如今是孑然一身,阿康已離開她,查理這個兒子她也不要了,本就是判給阿康的,她孤苦得很啊!她訴著苦,其實也是讓母親放心,她是沒什麼拖累的。她又說:她是什麼苦楚都嘗過的,自信還有一點聰敏,到了香港,如媽媽不嫌棄,就給媽媽做幫手,如覺不方便,她就做別的活。她說:媽媽在香港其實也是孑然一身,媽媽心裡有話對誰去說呢?母親聽著這席話,暗暗驚訝女兒不可小視,像是經過一番風雨。她想:身邊有這樣一個女兒,會是幫手還是禍害呢?她拿不定主意。米尼漸漸地住了口,她看出母親正在猶豫,心想:應當給她時間,就借擦淚進了洗澡間,洗過澡才出來上床,一夜無話。過後的幾日裡,她們也再沒提起這個話題,直到母親臨走的那一個晚上,米尼才說:她從小和媽媽離開,別人有的快樂她都不曾有過,如今在內地也是前途茫茫,在工場間裡縱然做死了,也得不到多少錢,更何況由於原料的問題,工場間三天兩頭沒活幹,只有百分之幾十的工資,她已年近中年,算起來,母親也是她這樣的年紀去的香港,不是依然會有一番作為?希望媽媽也給她一個機會。她說的句句在理,可真正使母親觸動的只是最後一句話,她沈默了一會兒,說:她當年兩手空空到了那裡,住是住在她兄弟店鋪裡,其實就是個守夜人啊!白天在鋪子裡做工,拿最低的工錢,還要支付飯錢和房租。在那種地方,人人都要憑自己,沒有理由靠別人,如要靠了別人,也須付出代價,其實就是拿自己去作交換,自由是頭等可貴的。母親的話,米尼句句都聽懂了,覺得事情有了幾分希望。但是——母親又說,今日的香港不比當年,人口增加得很多,移民成了壓力,失業的現象很嚴重,事情也許會有大的困難。米尼聽到這話,便覺希望又少去一半,可是她覺得這才是母親辦事切實與精明所在,於是,希望又再一次地滋長起來。 這是很長久以來,出現在米尼生活中的希望。不過,這希望還相當微弱,稍不留心就會毀滅了它,於是她就小心地將這希望保護起來,成為她的秘密,暗中安慰著她,啟示著出路。表面上,她依然過著以前的生活,有時和平頭,有時和阿康,風聲過去之後,他們又開始了他們的勾當。這中間,查理回來過一回,他又長高了一截,問他在做什麼,他作出不屑回答的樣子。阿康懷疑他在倒賣外匯,米尼卻說他像拐賣婦女兒童的樣子。他出手很大方,請阿康和米尼到國際飯店吃了一頓,席間,抽著很昂貴的萬寶路香煙。他很無意地問米尼,外婆回來怎麼樣?米尼說沒怎麼樣,心裡卻警惕起來,恐怕查理會插手這事,最後弄得誰也去不成,於是在查理面前沒事人一樣,一字不漏,可是事後,她卻對阿康說了。她覺得他們這做父母的最終會在查理手下翻船。不知為什麼,她要這樣想,她從查理的眼睛裡看到一種很歹毒的神氣,她想:他們喂大了一頭虎啊!這時候,她意識到了危險,遺憾的是,她沒有判明這危險來自的方向。她和阿康說:她有一樁事情,特別害怕半途而廢,希望他能幫她出出主意。阿康問是什麼事情呢?米尼就將這事的前前後後告訴了阿康,阿康聽罷就笑道:我們明天就去辦複婚手續吧,我堅持到現在不結婚,是有預見的啊!米尼又氣又笑,咬牙道:我倒不幹了,我要到香港去找個大老闆,要麼你來做我們的聽差吧!做得好,讓你進寫字間,我們的公司很大啊,有一幢洋房那麼大呢,阿康說:也好,然後我們把大老闆毒死,遺產到了你手裡,我們再結婚,就像《尼羅河慘案》那樣。說罷又正色問了一句:簽證簽下了嗎?米尼曉得他在嘲諷自己,只作聽不懂,說:機票也買好了,禮拜八的。兩人鬧了一陣,就分手去找各自的朋友,度過這一個夜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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