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 |
| 三十九 | |
|
|
|
|
第十章 有時候,米尼會想:警察怎麼不來捉他們呢?她從正午的大街上走過,人群浩蕩地走在她的身邊,她覺得有人以奇怪的目光注視著她,這目光常常是從背後傳來,當她轉身望去,卻見身後只有一個孩子,吃著一根雪糕。太陽使她目眩,睜不開眼睛,她覺得人群很快樂,又很悲傷,而這快樂和悲傷統統與她無關。十字路口,有一個年輕的警察在指揮交通,陽光幾乎將他照成透明的,車輛在他身前交匯流通。她望了那車輛,就好像是一隊巨大的甲殼蟲。她從警察身前朝了綠燈走去,臉上帶了挑的微筆,好像在說:你來抓我呀!她走過大街,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過街老鼠,身後拖了地板夾層裡潮濕的黑暗,沒有人注意她,人們走路,吃東西,吵嘴,打架,她便在人們紛亂雜的腿腳間穿行。他們在做什麼呀?她茫然而驚訝地想。他們不理睬她。 有一天,妹妹進去了。有一個嫖客被捉住,供出他睡過的女人,其中就有妹妹。其實,人們說,這不是一個嫖客,而是一個真正的流氓犯,他為了減輕罪行,把他結交過的女人全當作暗娼供了出去。還有一種說法是:妹妹早已被警察盯上,這一日,警察裝扮成一個嫖客,正要行事,卻亮出了手銬。這天米尼和平頭約好,在一起吃飯,米尼先到,平頭來到的時候,就說了這個消息。他說他們要出去躲一躲,不知道妹妹會不會供出他們。他相信妹妹會應付得很好,她從小就呆過工讀學校和少教所,可是事情怕就怕萬一啊!他給了米尼一些錢,讓她最好能夠離開上海。米尼決定去蚌埠,那是她比較熟悉的地方。 這已是冬天了,蚌埠的天空飄揚著灰塵般的雪花。她住在一家私人的旅店裡,吃著速食面和紅腸,從早到晚都圍了一條髒的棉被坐在床上,上身則穿了裘皮大衣,雙手袖在寬大的袖筒裡。老闆是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婦,每天在房裡開一桌麻將,直到夜半。有一天,雪停了,出了蒼白的太陽,米尼就出門了。這時候,她已經在這屋裡住了三天,天空在她頭頂顯得很高遠。她找了一個飯店吃了一頓午飯,從飯店出來時,她發現這條街道有點熟悉,沿了街道走去,看見了一家澡堂。她想起很多年前,他們曾在這裡宿夜,那是她與阿康最初相識的日子,這日子已過去了一百年似的。她不由在心裡問道:阿康,你為什麼不從臨淮關上車呢?她站了一會兒,就向回走去。走到旅館時,老闆房裡的麻將已經開局,她走進去,站在旁邊看,與老闆娘閒聊了幾句。老闆娘問她來蚌埠是出差嗎?她說是的,可接連的雪天使她不方便出門了。老闆娘就說雪已經停了,天晴了。她說明天就要辦事了。說完她就回到自己房裡。這天夜裡,她覺得她非常需要男人,她徹夜不能安眠,翻來覆去。老闆房間裡傳來洗牌的聲音,聽來是那麼清脆。好容易到了早晨,她又疲倦又頹唐,她想:今天如若再沒有一個男人,與她做那樣的勾當,她就過不下去了。早上,她去了輪船碼頭,平頭口授與她的經驗,已足夠她經歷一次小小的冒險。很快,就有人上鉤了,這是一個東北人,在這裡中轉。他高大而強壯,臉色微黃,有浮腫的跡象。米尼曉得,這是那類長期離家在外的男人,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了。他請米尼吃了午飯和晚飯,又看了一場格鬥的電影。他說話舉止均粗鄙不堪,隨地吐痰,將鼻涕擦在桌椅的腿上,和他一起吃飯是受罪。可是米尼知道,這樣的人在床上是好樣兒的。她注意到他有一種下流的眼神,言辭中有許多淫晦的用語,這是個老手,米尼心旌搖曳地想。天黑了以後,他們悄悄地來到米尼的房間。米尼的欲望如火山爆發,幾天裡的孤寂,暗淡,寒冷,飲食不良,全轉化為欲望,噴薄而出。他們來不及將衣服脫乾淨,就半穿了衣服行動起來。他們一次不夠,又來第二次,甚至第三次,這才稍稍平息下來。水泥預製件的樓板下面傳來清脆的洗牌聲音,還有人嘰嘰噥噥的說話聲。那人久久地趴在米尼身上,就像一條垂死的大狗,他忽然簌簌地抖了起來,篩糠似的。米尼將他推翻在一邊,他竟像爛泥似的滾落了。這時候,米尼心裡對他充滿了嫌惡,她對他說:把錢給我,你就滾吧!那人卻說還要一次。米尼鄙夷地說:你不行。他非說行,於是又動手,卻果然不行。米尼說:說你不行吧!那人喪氣地起身,穿好衣服,給過錢後,就下了樓去。門縫裡,米尼看見那老板正站在樓梯口,望了她的房門微笑。她心裡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籌劃回去的事情。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那老闆推門進來,要挾她,要同她睡覺,否則就要去報警。她出了一身冷汗醒了過來,這時才發現自己已是身心交瘁,她已將自己糟蹋到底了。早晨,她收拾了東西,與老板結了賬。老闆詭秘的眼神,幾乎使她懷疑起來:昨夜的夢境是不是真實的。她不寒而慄,付了錢就朝外走去。天色又迷蒙起來,用心不善地溫暖著,她在火車站坐了一天,天黑時才上了火車。蚌埠就好像是惡夢一場,她連想都不願想了。她心裡說道:妹妹若是供出了我,就讓他們來抓吧。火車從淮河大橋上當當地駛過,她又想道:跑,難道是跑得了的嗎? 妹妹沒有供出他們這一夥,一切安然無恙,平頭崇敬地說:妹妹就像烈士一樣。這天晚上,他們一夥聚在一起,回憶著妹妹的往事:第一個和妹妹睡覺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妹妹從此就從家裡逃了出去,那時妹妹才十三歲,沒有工作沒有錢,全靠大哥哥們的幫助。她在無數奇奇怪怪的地方宿夜,造到一半的新工房,防空洞,橋下的涵洞,可是她也睡過最豪華的賓館客房。妹妹就是這樣長大的,大家都從心裡生出了憐憫,覺得以前沒有好好地待她。平頭說,妹妹很快就要解到白茅嶺去了;她的媽媽去看她,她不肯見,說沒有媽媽,是那人冒充的;後來,承辦員非要她見,她只好去了;一去,她媽媽就哭,妹妹站起身就走,罵道;哭死鬼啊!他們說其實應當去看看妹妹,給她送點東西去,可是,探望必須要帶戶口名簿,證明和她的關係,他們這些人裡,是一個也去不得的。米尼心想:白茅嶺是一個什麼地方呢? 阿康告訴米尼,她不在的幾日裡,查理不見了,不曉得到哪裡去了。米尼咬牙道:隨便他去。阿康說:也只有這樣了。米尼由查理想到妹妹,從妹妹想到妹妹的父親,她忽然有點悲愴地說道:阿康,你說我們前世作了什麼孽啊!阿康說:我們前世一定做了許多善事。阿康的調侃叫她笑了起來,心想:阿康怎麼一點沒變呢?然後,她和阿康手拉手去看電影。從外地回到上海,米尼心情很愉快,她告訴阿康,她在蚌埠走過了他們曾經住過的澡堂。阿康說:論起來,那是我們的發源地啊!米尼就笑,他們很輕佻地談論著那段往事,笑得要命,好像在看自己的笑話。他們出了電影院就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逛著,最後去了亭子間。他們已有很長久的時間沒有做愛了,彼此甚至有些陌生,各自都有些對方不瞭解和不熟悉的手勢和暗示,雙方都意識到在他們中間,已隔了一條時間的河流。事畢之後,他們沈默了很長時間,想著各自的其實又是共同的心事。忽然米尼噗哧一聲笑了,阿康問她笑什麼,她說想起了一樁可笑的事情,阿康讓她講來聽聽,好共用快樂,米尼說不和你共用,他就說算了,兩人繼續沈默。停了一會,米尼叫道:阿康!做什麼!阿康問。假如你捉進去了,會供出我嗎?米尼問。阿康就說:假如你捉進去了會供出我嗎?米尼說:你先回答。阿康說:你先回答;米尼說:是我先問,所以你要先回答;阿康說:是我後問,所以我要後回答。米尼笑了,阿康雖不笑,卻也喜形於色。兩人覺得,流逝的歲月裡的舊的情景這時又回到了他們之間。米尼無奈地想,她總是拗不過阿康的,她說:我不會供你的。阿康就說:我會的,米尼又笑,她想:和阿康之間的快樂歲月已經過去得多少久了啊!他們說笑一陣,就躺下睡了。 | |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