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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到了六〇年,他終於得病,提出退職休養,完全從社會上退身出來。他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帶回來油條和豆漿,打發女人孩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自己在家讀幾頁「史記」之類的古書,再練幾筆大字,寫過的字紙都很認真地燒掉,然後就燒午飯。午飯後,他睡一個小時的午覺,再去馬路對面弄堂口報欄看報。他看報看得很仔細,連電影廣告也不漏過,看報總是要花去他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看完報後,太陽都有些偏西,燒晚飯的時間到了。晚上,孩子在燈下做功課,女人在燈下批作業,他在一邊喝茶抽煙,心裡充滿了安謐的情感。隔壁隱隱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有時是歌唱,有時是新聞,聽得不太真切。可是有了這點聲音,他也滿足了。

  他們家裡沒有收音機,因為收音機容易使人聯想起「短波」和「敵臺」這一類事情。為了防止人們對他們所能生出的一切懷疑,他們甚至連房門都敞開著,直到晚上睡覺才關上。他們對左鄰右舍總是客氣而恭敬,擔任一些瑣碎而麻煩的義務,比如收交水電費,參加每星期四的里弄大掃除。然而對於那些和文字有關的工作,比如出黑板報或者讀報,他總是婉言拒絕。他表現得不積極卻也不消極,樣樣事情做到正好使別人不太能夠想起他。

  在他最初的退職的日子裡,他還有過一個想法,就是教導他的孩子。以他多年的教學經驗,只要是一個智力中等的孩子,就可在他的輔導下順利考上一個較好的中學,再考上一個說得過去的高中,以至考上大學。他既具有教育的學問,又頗懂得考試的竅門。在學校裡,他以他做人第一的準則,將這一切才能藏而不露,只做到中庸為止。而對自己的孩子,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此時,他似乎才第一次認真地注意起自己的孩子,孩子已經十三歲了。

  阿康從小長得格外清秀,白皙的瓜子臉,黑漆漆修長的眉毛,眼睛的形狀像女孩子,大家都叫他「小姑娘」。這時候,人們都不會想到,日後「小姑娘」這個名字將會是很響亮的。他不僅長相清秀,還有一種特別整潔的習慣。在那個年代裡,許多孩子都還需要穿有補丁的衣服,在長個子的年齡裡,褲腳管常常是接了一截甚至幾截。即使穿了這樣的衣服,阿康依然是整整齊齊的。脖子上的紅領巾也絕不和所有的男孩甚至女孩那樣,皺皺巴巴,鹹菜似的一根,尖角則被他們在沈思默想時咬噬得破爛不堪。

  他的領巾就好像熨過一樣的平整,書包和課本也是乾乾淨淨的,很博得老師的喜愛。曾經有一度,老師想將他培養成班級裡的幹部,由他負責一些紀律的管理。可是逐漸的,老師開始放棄這個想法了。她感覺到,這個孩子遠不是像他表面上那麼聽話的。有一次,她臨時有事須走開一下,就讓阿康領導一下晨讀。當她回來的時候,孩子們正在朗朗讀書。而她卻感覺到教室裡彌漫著一股激動的情緒。她是一個有著二十年教齡的小學教師,熟知學生們的每一點心理。她覺得他們讀書讀得過份的響亮和起勁,連最最搗蛋的學生也像一個三好生一樣在勤奮地朗讀。這讀書聲中含有一種陰謀得逞的興高采烈的意味,這一切均逃不過她的眼睛。

  下課後,她將阿康叫到辦公室裡,問他,在老師走開後,教室裡的秩序怎樣。阿康說,很好。老師又問了一遍,並且流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阿康依然說,很好。他坦然而天真地看著老師,卻令她覺得這眼光中有一種不誠實的東西。她想要揭穿他,就說:老師其實並沒有走遠;他卻說:老師既然知道了什麼,為什麼要問我。老師不防備會有這一答,不由一怔,心裡緩緩地想:這個孩子真不簡單啊。她最終也不知道在這個早晨,教室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而對於這孩子的好感和信任,卻在這個早晨消失殆盡。

  後來她很多次發現,在每一種搗蛋事件中,其實都有著他的幕後,而她又總是捉不住他。他顯得老實和誠懇,並且保護同學,不肯做一點卑鄙的事情。如去問他什麼,他總是說:我不知道。而老師明明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卻沒有一點辦法好叫他承認。當老師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和一個孩子鬥法,心裡很不是味道。為了糾正這樣的想法,她曾經去做過一次認真的家訪,她想:她是一名教育者啊!

  她是在晚飯以後大約七點鍾的時候去的,他已經上床睡覺了。父親在喝茶,母親則批改著一摞學生的作文,這時就放下作業,去小房間把他叫起來。他穿了毛衣走出來,站在老師面前。老師說:怎麼這樣早就睡了?他說沒有什麼事情,所以就睡了。老師就說:沒有什麼事情,就可以看看書,讀讀報紙,預習一下明日的功課,或者幫助爸爸媽媽做做家務。他回答說,好的,就不再說什麼了。他微微垂著頭,眼睛無神,又不像是困倦。他坐在一張方凳上,手搭著膝蓋。一盞二十五支光的電燈在他頭頂昏暗地照耀,他清秀的臉上布了一些陰影。他趁人不意的時候,就轉動著眼珠去看老師,又看自己的父母,顯得惶惑而不安。

  老師暗暗驚訝道:這孩子怎麼變了?她覺得孩子父母倒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因同是搞教育的,談得就很契合。他們先是談了些別的,然後才將話題轉到孩子身上。他們共同地肯定了這個孩子的優點,接著,父母們就主動提及了他的缺點。他們認為,孩子最主要的不足之處是懶散,對什麼都缺乏積極的態度。他們簡直不知道什麼事情是他最感興趣的,他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說到這裡,他們就轉過臉,很溫和地問孩子:「你說說看,什麼是你最喜愛的?」他不回答,只是微笑。這一霎那,他十分像一個美麗的癡呆兒。老師很遺憾他們父母沒有提到「誠實」這個問題,於是她旁敲側擊地問道:平時下午他幾點鍾回家。父母回答說,一放學就回了家。回了家做什麼呢?老師又問。回家總是做作業,父母說,他倒是不出去闖禍的,可就是太疏懶了。老師最終也無法提出「誠實」的問題,因為這是沒有根據的事情,僅是她的感覺。當她走出他家時,心想:這一對父母都是好人,可是卻不夠瞭解自己的孩子。其實他們父母的瞭解是比她更深刻了一層的。

  當父親準備對阿康進行課外的輔導時,他才發現,在完成學校作業以後,是沒有一點時間再做別的了。阿康將學校佈置的功課做得很仔細很緩慢,用去半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假如催迫過急,他便會生病,臉蛋燒得紅紅的,以至連學校的功課也無法完成還要缺課一天。這一天,他就一直躺在床上,吃著父親調好的糖開水和麵條,讓母親把洗臉水端到床前漱洗。他躺在床上,也不睡著,腦子裡想著一些誰也不知道的念頭。假日的時候,父親想教他練練大字,他很順從地提起筆,由了父親的指點,一筆一劃地寫,沒有一點錯,卻全無塑造的可能。父親首先失去了信心,孩子便趁機擱下了筆。他或者教他讀幾首詩詞,而他也永遠弄不懂其中的意思,答非所問。

  父親隱隱感覺到,其中似有一些小小的險惡的用心,卻又捉不住把柄,只得隨他去。在兒子躺著生病,不知想些什麼事情的時候,他想的是:這孩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孩子相隔得很遠,他們誰也不瞭解誰。他默默地想著這些,直到黃昏。這樣的黃昏是最最令他哀傷的了,他覺得自己四十多歲的生命都已經枯竭了,已是夕陽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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