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米尼 | 上頁 下頁


  晚上,他們在車站附近一家「人民浴室」過宿,男生們住男浴室,米尼住女浴室。她睡在躺椅上,聽裡面淋浴的龍頭,滴滴嗒嗒漏了一夜的水。浴室裡通夜開著燈,夜半還有人住進來,又有人起來出去。米尼迷迷糊糊的,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她一會兒以為是到了家,一會兒又到了火車站,天漆漆黑的,車燈雪亮地駛進了站,汽笛長鳴。一列火車過去,房子微微震顫起來,鐵軌當當地響。有一會兒,她以為自己發了寒熱,昏沈沈的,嗓子裡乾得冒火。她頭頂嗒嗒的滴水聲,使她急得沒辦法。多年以後,她還會來到這家「人民浴室」,那時候,她簡直認不出這個破爛不堪的浴室了。那是一個冬天,她穿著一件一九八七年的上海很流行的裘皮大衣,長過膝的。她站在一片泥濘髒的濕地上,因為是一個化雪的午後。人們洗完了澡,紅著臉膛躡著手腳,踩著水窪裡幾塊磚頭走出門來。朽爛的牆腳下,堆了煤炭,風一吹過,就揚起黑色的塵屑。只有當一列火車經過,路面被微微震顫的時候,她才依稀辨認出了一點這一個夜晚的遺跡。

  這一個夜晚很漫長,燈光徹夜照耀,屋頂下飄浮著永不消散的水汽。忽然一陣鈴聲,有粗壯的女人裸著小腿進來,叫著:起來了,起來了!米尼揉揉眼睛,坐起來,女人沖了她說:起來,起來,澡堂要營業了。她趕緊穿衣下床,匆匆梳洗完畢,拿了自己的東西走出了澡堂。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男生們早已聚集在門口,問她怎麼睡得這樣晚,澡堂裡的覺有什麼好睡的,不如回上海去睡了。她揉著酸澀的眼睛,有些笨嘴笨舌的,她想:這是幾點鍾了?懵懵懂懂地跟隨了他們去吃早飯。他們走在蚌埠的大街上,兩邊的商店還沒開門,他們辛酸地笑道:他們現在變成鄉下人啦!阿康便鼓舞道:這叫作英雄落難啊!大約昨天睡好了,阿康精神很飽滿,臉色更白皙了。

  米尼也漸漸地清醒過來,只是呵欠不斷。大家越笑,她的呵欠越厲害,阿康就說:她是裝的,她裝得多麼像啊!她扼制不住呵欠,又要笑,結果弄得滿眼是淚,乾脆趁勢就哭了起來。阿康小聲說:她哭得多麼像啊!大家越發笑得高興。她一邊哭,一邊快活地想:我這是怎麼了,多麼異樣啊!她哭著,一邊用腳去踢阿康,正好踢在他小腿骨上,阿康不由叫喚起來:「不痛!不痛!」米尼便抹去了眼淚,笑道:他裝痛裝得多麼像啊!大家笑著嚷道:輸給她,輸給她!他們想:這個女生是多麼有趣啊!哭過之後竟沒有呵欠了,米尼的眼睛變得十分清徹,她抬頭看看天,碧藍碧藍的,心想這一天多麼好啊!

  這一天。他們去了公園,又去了淮河大堤,逛大街,下館子。吃飯的時候,大家不要米尼付錢,米尼也不硬爭,飯後卻買來蘋果分給大家吃。一天一夜之間,她已和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了。這一天裡,她和阿康經常逗嘴,當他們逗嘴的時候,人們就很起勁地觀戰。他們言辭的機敏和幽默,使得他們又感慨又慕,不由說:阿康這回是棋逢對手了。阿康聽了沒什麼,米尼卻一怔,失去了一個戰機,終於敗給了阿康。以後的時間裡,她就變得有些沈寂,還有些走神。她有些躲避他似的,總是走在他遠遠的地方。

  阿康其實早已看出一些兒端倪,心裡一明如水。而他並不起勁,因他覺得這個女生很平常,趨於中下,可是她是多麼的聰敏。他承認與她說話很有勁,她甚至有激發想像力的作用。所以他也並不十分反對與她配合,扮演一個那樣的角色。他便也沈寂下來。他們兩人的沈寂,使大家有些掃興,慢慢地就轉移了注意,去說一些別的事情,這就到了上車的時間。

  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認識一個鐵路員工,帶他們提前進了站台。月亮升起了,站台上有不多的幾個人,跺著腳取暖,等候火車,腳跺在堅硬的地上,發出清脆的回聲。候車室裡傳來廣播,報道他們這一次列車進站了。他們緊張起來,將行李背在肩上,往前走了一段,然後又轉身朝後走了一段。只聽天橋上鐵門匡一開,上車的人們如千軍萬馬,轟然而下,的腳步聲頓時充滿在空闊的站台。站台變得十分擁護。他們被人推推搡搡的,轉眼間便擠散了,互相高聲招呼著。這時候,一道雪亮的燈光劃開了天幕,人們震驚地回過頭去,安靜了片刻,然後加倍地騷亂起來。火車一聲長嘯,裂帛一般,風馳電掣而來。人群好象騷亂的蟲蟻,徒勞無益地在巨大的車身旁邊奔忙。

  矮小的米尼幾乎被人撞倒,肩上的旅行袋壓得她直不起腰。她幾次接近了車門,又被洶湧的人群推後。「我上不了車了!」她絕望地想到,她看見他們中間已經有幾個人上了車。列車員攀在車門上,將吊在車門的人推下去,要關車門了。有個女孩大聲地哭了起來,在這狂野的人群中,聽起來就好像嬰兒的哭聲。就在這時候,米尼無比欣喜地看見,與她相隔了兩重人牆的前邊,阿康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在掙扎。他的兩隻手在空中劃動著,像要抓住什麼可攀依的東西。米尼忽然不想上車了,她想:等下一次吧,蚌埠的車次是很多的。阿康又越過了一道人牆,接近車門了,他幾乎就要夠到車門的把手,米尼不由大叫了一聲:阿康!阿康一怔。就這一怔,便被人從車門前擠開了,那人推開列車員阻礙的手臂,最後一個上了車,車門關了,鈴聲響了。

  男生們終於在兩節車廂之間的過道裡聚集了起來,他們發現米尼和阿康沒有上車。他們面面相覷,停了一會,有人說:兩個最聰敏的人怎麼沒有上車?這句無心的話好像提醒了什麼,他們發現事情有些奧妙,不由回想起這一天一夜之間,那兩人的言行舉止,漸漸就有些恍悟。他們開始為這女生擔心,他們想,她才十七歲的年紀吧,要比他們小得多。怪我們,有人說道,別人都沒有作聲。他們想,我們這麼多男生,卻沒有保護好一個女生。火車轟隆隆地朝前開著,在黑夜裡行駛。很多年過去了,他們中間的兩個,有一次聚在一起,談論著以前的事情,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這一個黑夜,他們說:也不知這女生後來怎麼了。

  阿康幾乎是從人群中跌落下來,他惱怒地站穩身子,看見米尼站在他面前,很平靜地微笑著。他想就是她的一聲喊,使他走了神;再一想,火車都開了,還有什麼可說的,便也笑了笑,說道:「我們是半斤八兩啊!」這話叫米尼覺得很中聽,就說:「還是你有水平,你已經到達了車門口,我卻還沒進入陣地呢!」他說:「五十步和一百步罷了。」兩人就走到天橋下邊,將旅行包當板凳坐著,等待下一次從烏魯木齊開來的快車。有一個也沒擠上車的人過來向他借火,兩個男人在寒冷的夜晚裡對火的情景令她有些感動。她雙手抱著膝蓋,望瞭望天上的月亮,想道:好了,現在,只有我和阿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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