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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第八章

  端麗一個月一個月地開病假,但她自己不再親自送去,總打發咪咪或者阿姨送去。有一次,阿姨帶來了梁阿姨的一張條。梁阿姨說,現在待業青年很多,又有從外地回滬的青年要安排,工場間人手很夠了。她身體實在不行,可以把工作退掉。如同意,讓阿姨過去講一聲就行了。阿姨是剛從揚州鄉下來的,很老實。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等端麗回話。端麗笑笑說:「等會兒再說吧!」端麗把阿姨打發走,準備等文耀回來再商量。可文耀回來時,帶了一架日本索尼的四喇叭收錄機,全家歡騰。多多為了鄧麗君,來來為了英語,咪咪既為鄧麗君,也為英語,心中尚有個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所為,則是為聽聽自己說話的聲音。這孩子不知怎麼,土頭土腦的。姐姐叫她「阿鄉」。給她一件衣服,她疊好收起來捨不得穿;讓她一個人出去吃點心,她只吃一碗陽春麵。端麗也高興,是為了家用電器的日益齊全。大家商量著如何安置這個四喇叭,端麗便把要同文耀商量的事忘了。第二天想起時,又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無須這麼認真。隨他們去,將她除名,無所謂;給她留職,也無所謂。

  家裡事很多,都在為文影的婚姻問題忙。如今,有了一份數量可觀的陪嫁的文影,已不乏追求者了,輪到文影挑挑揀揀。文影對自己估價很高,卻沒想到自己年近三十,再如何保養,也要見出點老氣。再加上前幾年生的那場病,服的藥似有些副作用,據說都含有一些激素的成分。她過早地發胖了,體形不再象過去那樣苗條秀氣,顯出了蠢笨。因而造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前幾天,端麗的一個小姊妹又為文影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在某科研單位工作的,長相很體面,魁梧,健壯,又很斯文,家裡也是頗有些底子的。文影很喜歡,可那男的態度卻不甚明朗。往來幾次後,還是斷了。文影很不開心,似有些要犯病的樣子。家裡人極擔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散心。婆婆陪她去了一次蘇州。回來後精神好了點,端麗趁機勸她:「妹妹,你快三十歲了,不要拖的太久了。」

  「我也不想拖,可總要找個稱心如意的。」

  「當然。但眼光稍稍放平一點,要實事求是。」

  「什麼叫實事求是?我的要求並不過高,對男的條件總要對得起我自己才行。」

  「那自然。不過,身外的條件究竟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人品。」

  「人要好,條件也要好。」

  「條件不是主要的,還是要感情好。」端麗想起文影曾經過的愛情波折,她應該懂得勢利眼的可惡。怎麼還如此看不破,實在是白白病了一場。可端麗卻忘了多多—她讓多多與那位工人出身的男友斷了關係。她對多多說:「憑你現在的條件,可以隨你挑,隨你揀。」果然,多多找到了個極好的:父母在國外,早晚要出去接受遺產。

  「條件為什麼不重要?」文影說,異樣地盯著端麗的眼睛,「你當初不也是看著我哥哥有錢才嫁過來的?」

  端麗的臉刷地紅了:「妹妹,你可不要這樣說話。我跟你哥哥享了福,可也受了苦。『文化大革命』……」

  「爸爸不是補償你了?給了你那麼多。我這個親身女兒也不過比你多一半。」文影刻薄地說。

  端麗臉白了,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她站起來轉身就走了。回到家裡,她不由得哆嗦了起來。原來小姑這麼在看待自己。當然,她和小姑的這類糾紛,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常常發生。雖沒有這麼粗魯地面對面拌嘴,可私下卻沒少生氣。可這會兒,她感到不習慣,無言以對,不知道該怎麼辯駁小姑。她一整天都憋著氣,胸口起伏著,焦灼地等待文耀回來,好向他傾訴一切。然而她等不及了,等多多下班回來,統統告訴了多多。多多是任性慣了的,一聽氣得火冒三丈,一定要找小娘娘去講清楚。端麗說過之後,氣平了不少,倒反勸起女兒來:「算了算了,不和她一般見識。」多多不想算,找著機會把話說給娘娘聽。

  早上多多去上班,走到二樓門前,端麗趴在樓梯上囑咐了一句:「騎車子小心。」多多新買了一輛臺灣小輪子車,進進出出,哪怕只一百米也要以車代步,弄得端麗好不提心吊膽。

  多多聽了媽媽的話,站住腳,大聲說:「媽媽,你又要多管閒事,管了也不會落好的!要是你不管,人家現在作鄉下媳婦,多少有勁!」

  文影在屋裡隔著門說:「閒事不是白管的,有報酬,何樂而不為。」

  於是一句來,一句去,沒完沒了了。

  這樣的摩擦越來越多,連端麗都覺得無聊了,可又無力解脫,心情十分不好。文影也忒氣人,端麗或是多多,每買一件東西,她知道了都要鬧,鬧過之後,總要得到一件同樣的或不同樣的東西才能解氣。而每回她向父母要東西要不著,也必定遷怒到嫂嫂身上,用端麗得到的那份額外的財產壓父母。她越來越難伺候,滿足,婆婆一個人都對付不了了。而端麗認定了,不再去管閒事,一句嘴不插。只是心裡奇怪:文影為何不與插隊落戶那情那景比較比較?總該有一番憶苦思甜吧?當她責備著文影時,卻絲毫沒想起自己。實也應該好好地「憶苦思甜」一番。她都把那十年忘了,那不堪回首的十年沒有了。有時候,端麗常常會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悵惘,但她從不追究那悵惘從何而來。

  面對著這矛盾,各人的態度均不相同。公公罵文影忘恩負義;婆婆責備端麗得了便宜還不肯讓人;文耀很樂觀,認為這是過渡時期的矛盾,等妹妹出了嫁便會解決;文光很淡泊,認定這是有閑階級無聊生活的反映。看見嫂嫂為此煩惱,便勸說道:

  「何必,這都是吃飽了飯撐的。生活沒有意義,各自為自己的精神尋找寄託。」

  「你又有什麼寄託呢?」端麗沒好氣地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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