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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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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光即使不報名,也難留住。」端麗沉重地說。 「就是呀!不曉得我們六八屆的方案如何。」 「別想那麼遠。凡事恐怕都有定數,愁也沒用,躲也是躲不掉的。」 「天曉得我是個什麼命,真想找人去算算。」文影憂鬱地說。 「媽媽!」多多回來了,「我們……」 「噢,回來了!」端麗打斷了多多,「要燒晚飯了。文影,別發愁,趁現在年輕的好時候,和『甫志高』多玩玩。」 文影撲哧一聲笑了。 端麗把兩個孩子推進了屋,關上房門,輕聲說:「不能讓阿奶他們知道我們在賣東西,阿奶阿爺要生氣的。」 孩子聽話地點點頭。其實端麗並不是怕婆婆生氣,而是……怎麼說呢?總之是僧多粥少。想想過去,公公婆婆也並不那麼顧這裡。那年,端麗想買一套水曲柳家具,婆婆說沒錢,等明年吧。可不久卻給文影買了一架鋼琴。想到這裡,端麗坦然了。 「賣多少錢了?」 「一共一百零五塊錢。」多多把錢和單據交給媽媽。 「一百零五塊?」端麗一愣,光她那兩條毛嗶嘰褲子,當時就花了七十多元。 「可不是,這麼多。開始我都不信。」多多興奮得很,「那營業員說,如果寄賣,就是放在他們那裡賣出以後再付錢,還可以賣得更貴。我想一百塊已經很多了,再說你不是講後天就要付水電費嗎?」 「對的,對的。不過照理還可以再賣多點錢的。」 「那你自己去賣好了。」 端麗不再響了,心裡卻思量,下次確實要自己去辦,人家有點欺負小孩子。 「媽媽,樓下新搬進的人家,真的赤腳在地上玩。」咪咪說。 「哦。」 「那個大塊阿姨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房子。他們以前住在哪裡?是怎麼樣的房子呢?」咪咪很納悶。 「住在棚戶區,草棚棚房子。」 「作孽。」咪咪老氣橫秋地說。 吃過晚飯,端麗下樓去倒垃圾。對著樓梯的那間房間大敞著門。果然,那大塊女人坐在地板上做針線,四五個孩子在地板上滾成一團,嬉笑著,快活得很。門口放著一溜鞋子。屋裡空蕩蕩的,沒什麼家具。當她倒掉垃圾回來的時候,發現那大塊女人正打量她,睜著一雙很大的、有點突出的眼睛。端麗低下頭,趕緊上樓了。 晚上,夜深人靜了,端麗把今天的收入告訴了文耀。文耀本已沉沉欲睡,一聽驟然間有了一百多元,立刻清醒過來。 「一百零幾?」 「一百零五塊。」 「給姆媽五十塊吧。」 端麗不作聲。 「明天買只雞,買只母雞,燉湯。」 端麗不作聲。 「再買兩斤廣柑,長遠沒有吃水果了。」 端麗仍不作聲。 「買點火腿擺在家裡。」 端麗「撲哧」一聲笑了:「你怕我不曉得花錢?要教我花。」 「有了錢,吃掉最合算。吃在肚子裡,誰也看不見。像爹爹,辛辛苦苦置份家業,到頭來成了資產階級。吃掉乾淨。」 「你指望一百塊錢能置家業?」 「我是打比方的。」 「來來十歲生日,在國際飯店請客,一桌就是一百元。」 「不錯。」 「不當家不知道,現在我可知道錢是最不經用的。」 「不錯。」 「我想來想去,這一百塊錢不能全吃掉,要留點備用。萬一孩子病了,或者出了什麼要緊事,到時候就不會發愁了。」 「不錯。」 「後天要付水電,大後天要來抄煤氣,離你發工資有十來天,菜金還沒著落,這前後算算起碼需要三十塊錢,才能挨到發工資。發了工資又怎麼?還是不睹,所以還要留三十塊補貼下月。」 「這麼算下來,不能給姆媽了?」 「你看著辦吧!」停了一會,端麗又緩和了口氣說,「姆媽那裡也有不少穿不著用不著的東西,說不定她也會想到走這步棋。咱們往那裡送,他們也不好意思白收,還得再送還過來。這樣客氣來客氣去反成了彼此的負擔。」 「唉!」文耀歎了一口氣。到了如今,他只會歎氣。端麗發現自己的丈夫是這麼無能。過去,她很依賴他。任何要求,任何困難,到了他跟前,都會圓滿地得到解決。其實,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親那些怎麼也用不完的錢。沒了錢,他便成了草包一個,反過來倒要依賴端麗了。他翻了一個身,緊緊地抱住了端麗。 唉,輪到端麗歎氣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有個工作,哪怕是教書。嫁過來的第二年,附近的民辦小學缺少師資,上門來請她去代課。她一口回絕了。她怎麼能去教書?而且是當一群小娃娃的老師。儘管,正是由那麼多老師的辛苦,才使她完成了高等教育,為她的嫁妝鍍了金,然而,在她看來,教書卻是卑下的職業。她不去。她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去幹那個? 如今,吃也愁,穿也愁。她想到,要是當初去代課,也許早已轉了正,每月也有五六十元工資了。哦,五六十元。她不由激動起來,甚至忘了以往五六十元,甚至更多的錢在她手裡,南京路上走一遭就可以花個精光。時過境遷,人民幣都增值了。 樓梯上又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篤、篤、篤!老二回來了。他究竟在想什麼?究竟為什麼要報名去黑龍江?他好像竭力要離開這個家,這個家怎麼對他不起了?給他吃,給他穿。他說一聲想學畫,立刻請來一位家庭教師。學學不高興了,說會一門外語有好處,又請了一位外語教師,結果什麼也沒學出來,倒反把功課拉下了許多,連中學都沒考上,再讀了一年畢業班。這一年,家裡請了兩位家庭教師,補語文,補算術。老師比他更急,拿了人家的錢總要出成果,不為人家子弟負責,也得為自家的錢負責。文光倒像沒事人一樣,疲疲遝遝,篤篤定定,還常常逃課。家裡怕他用壞了腦子,像侍奉月子似的,牛奶、雞蛋、桂圓,也成了每日裡的功課。第二年算考上了,逢到考高中,又如此這般地折騰了一番。還爭氣,也考上了。眼看著要考大學了,不知別人怎麼認為,端麗是為他捏了一把汗。這當兒搞「文化大革命」,廢除高考制,簡直是救了他,只可惜也並沒給他另一條路走。 端麗想起阿寶阿姨的一句話,她說:「你們家的人不是長的,是用金子鑄的。」是的,是用金子鑄的。倒是貴重,卻沒有生命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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