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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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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端麗翻箱倒櫃,將穿不著的衣服找出來,準備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東西不能賣,她穿了還都能給咪咪穿,來來的衣服也可以給咪咪改。只有咪咪的衣服可以賣掉一些。她揀出一件桔紅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褲。文耀的西裝可以賣,只是怕賣不出價錢,這年頭有誰穿西裝?眼下最時髦的服裝是草綠的軍裝。這件自己的織綿緞小棉襖也可拿去,還有幾條毛料褲子,都是純毛的,做工極考究,全是在「新世界」「培羅蒙」「朋街」「鴻翔」做的,剪裁合體,每件都經過很仔細的試樣。她翻揀著這些東西,心裡隱隱地作痛。她喜歡穿好衣服。穿著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會難受,會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了。她驕傲不起來,整個心緒破壞了。記得有一次,參加文耀表妹的婚禮。兩個月前她就開始做準備,這在她的生活裡是很重大的內容,她買了一段黑紅碎花圖案的料子,去「新世界」做一條連衣裙。她皮膚白而光潔,穿深色的衣服特別迷人。取衣時間正是婚禮那天的早上,她以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卻回說還沒從工場裡出來,要她下午五點去取。下午,她穿著家常的褲子襯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飯店,雖說要稍遲到一點,可出席這種場合端麗總是要遲到的,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卻很不合身,胸圍寬了一點,原來工場的裁剪師傅將二尺八寸誤認為二尺九寸了。胸圍一寬,整體都鬆鬆垮垮,沒了線條。她幾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說你衣服大了,我們就告訴他們說,這是新興的樣子,時髦!」他是很能說笑話的,可這會兒端麗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整整一晚上,她都無精打采,不說話,不動彈,也不太吃菜,只盼著宴席早散。 她把這件連衣裙也揀了出來,連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媽媽,」趴在窗口看弄堂作樂的咪咪叫道,「樓下來了兩部卡車。」 端麗丟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園前的鐵門敞開了,門口停了兩輛卡車。車上跳下幾個人,卸下一些破破爛爛的家什,往屋裡搬。 「有幾個小孩子。」咪咪說。 「是新搬進來的人家。」端麗自言自語。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幾幢房子搬進了新住戶。插進來的都是住在楊樹浦、普陀區等邊緣地帶的工人,舉止和這裡的老住戶大相徑庭。 樓下,一個婦女捧著一口米缸叫嚷著:「放在哪塊?」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來,學著說,「放在哪塊?」 端麗把咪咪扯過來,關上了窗:「別看了。江北人都凶得要命,千萬別招他們。聽見嗎?」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麗自己卻沒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戶前,隔著玻璃往外看。車上的東西漸漸地卸完了,只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後,連這些東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車開走,留下兩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一群穿著一色改制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進忙出。端麗漸漸地認清剛才那捧米缸的大塊頭女人和瘦小的、只顧埋頭幹活不大說話的男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稱作「阿毛娘」。另一個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頂紗廠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於那一幫孩子,她沒能搞清誰是誰家的,她覺得他們彼此沒有什麼明顯的差別,都很邋遢和粗野。端麗心裡很亂,不知該如何同新鄰居相處才好。這些人的脾性,她不瞭解,因為從來不曾與他們打過交道。隔壁弄堂裡有幾家不怎麼樣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過來搗蛋,對著端麗他們的背脊叫「阿飛!」甚至扔石頭。「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些孩子又都跑來把小花園圍牆上插的碎玻璃統統砸光。然後騎坐在上面,呼口號,罵人,朝玻璃窗扔磚頭,每日必來,十分盡職。樓下房間封掉後,才太平了下來。這些是端麗對這些人家唯一的經驗。她擔心得很,平添了一層煩惱。轉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樓,要是再搬進這麼兩家,便可聯合成戰鬥隊,每日都可開鬥爭會了。正發愁,多多回來了: 「媽媽,樓下搬來兩家人家,才好玩呢!他們把地板拖乾淨,進門就脫鞋。」 「這有什麼好玩?」端麗心緒煩亂地說。 「他們真的赤腳在地上走?」咪咪極有興趣,追著姐姐問。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媽媽,我下去一歇歇。」咪咪來不及地要走。 「不許去!」端麗氣洶洶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腳步,卻並不走回來,靠著牆站在門口。 「媽媽,你怕什麼?他們又不吃人。我上來時,一個大塊頭女人還朝我笑呢!」多多說。 「你不懂!來抄家,來鬥你爺爺的,當初豈止是對你爺爺笑。」端麗歎了一口氣,「咱們家如今是誰都能欺負的了。」 多多不說話了,坐在桌子前,從語錄包裡掏出一本紅封面的小書,咕嚕咕嚕背著,這是他們的功課。 端麗站起身,看看攤了一床的東西,強打起精神,收拾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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