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流逝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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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們在搬東西呢,把東西都搬到卡車上。小娘娘的鋼琴也搬走了。」 「讓他們搬吧!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他們別上來。」文影疲倦地說。 大家又靜默了一會兒,聽見下面鑰匙嘩啦啦的鎖門聲,然後,是汽車的啟動聲,「嘟」──走了。 「媽媽,我肚子餓。」來來說。他十一歲,正是長的時候,老感到饑餓,隨時隨地都可進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飯。」端麗隨口說,可立刻覺察到婆婆極不高興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說:「給你一角錢吧。」 來來高興地跑過來接了錢,把這張小鈔票攤平夾在書裡。仍然爬上騎子繼續做功課,沒資格參加紅小兵,只好悶頭做做功課。他是長孫,是阿奶的命根子。 過了一會兒,多多也回來了。端麗一邊和小姑、婆婆閒聊,一邊聽見來來輕聲得意地對姐姐說:「媽媽給我一角錢。」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來了。 來來討好地趴在姐姐耳朵邊說了些什麼,多多的臉色才和緩下來。端麗放心了,一旦孩子當著婆婆的面鬧起來,就是她的過錯了。 「你們爹爹置這份家業,是千辛萬苦,你們不曉得。」婆婆嘮叨,「當年他一個鋪蓋卷到上海來學生意,吃了多少苦頭,才開了那爿廠……」 「那都是剝削來的。」小姑不耐煩地頂母親。 「什麼剝削來的?你也學文光。我的陪嫁全貼進去了,銀洋鈿像水一樣流出去……」 「你不要講了好嗎?給人聽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這麼凶的。」端麗制止小姑,「姆媽,你心裡煩就對我們說,這話可萬萬不能對外人講。」 「媽媽!」多多在叫,「我們出去玩,一歇歇就回來。」多多攙著咪咪,來來走在前邊,一隻腳已經下了樓梯。 「去去就來噢!」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都不要搭腔啊!」 「曉得了!」多多回答,三個人撲通撲通下了樓。 淘米燒晚飯時,三個人才回來,一臉的心滿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還殘留著一些黃黃的咖喱末。 「你們吃什麼了?」 「吃牛肉湯,媽媽。」咪咪興奮地說。 端麗嚇了一跳,一毛錢如何能吃到牛肉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講。」 「是吃牛肉湯,一人一碗。」來來證明,媽媽的驚訝叫他更覺著得意了。 「多少錢一碗?」 「三分錢。還多一分錢,給咪咪稱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這麼便宜?」端麗更加吃驚,「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嗎?」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條小馬路,角落裡有一爿點心店,名字叫紅衛合作食堂。」 「你們怎麼找到那裡去的?」端麗不知道那個地方,她只知道紅房子西餐館,新雅粵菜館,梅龍鎮酒家…… 「我們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看。姐姐說要買合算的東西吃。」 「多多,」端麗叫道,「你們吃的那些地方衛生不衛生?可別吃出毛病來。」 「有什麼不衛生,好多人在那裡吃呢!」多多說。 「我們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說,「我們對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湯是兩毛錢呢,其實和我們的湯一模一樣,就是有幾片肉。」 「你們的湯裡沒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說。 「我也不要。」來來和咪咪異口同聲地響應。 端麗一陣心酸,說不出話來了。接連吃兩天素菜的決定便在這一刻裡崩潰了。 她每天上菜場,總要被一些葷菜、時鮮菜所誘惑,總是要超過預算。她不會克制,不會儉省,不會瞻前顧後,卻很會花錢,很會享受。她習慣了碗櫥裡必定要存著蝦米、紫菜、香菇等調味的東西,她習慣每頓飯都要有一隻像樣的湯。她覺得自己克得很緊,過得很苦,可是錢,迅速地少下去,沒了。她苦惱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還發愁,最後仍然得由她來想辦法: 「有些用不著的東西,賣掉算了。」 「對,就這麼辦!」文耀高興了,剛才還山窮水盡,這會卻柳暗花明,他以為可以一往無前。於是翻了一個身,呼呼地睡著了。他在學校以瀟灑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風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電影廠借學校拍電影,也把他拉去充當群眾。他學的是土木,功課平平,卻很活躍。學校樂隊裡吹蛇形大號,田徑賽當拉拉隊,組織學生旅遊,開晚會,都很積極。他會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麗的端麗委身於他,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這個沒得玩了的日子,端麗發覺他,只會玩。 後門輕輕地吱嘎了一聲,開了,又輕輕地咯嗒碰上了。然後,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是文光回來了。他就像個幽靈,神出鬼沒的。出去,進來,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麼。「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他站出來同父親劃新界線,將被子鋪蓋一卷,上學校去住了。可是不到兩個月,卻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紅衛兵仍不願意接受他,還是他自己不願參加。回來時,又黑、又瘦、又髒,據說身上還長了蝨子。總之,像個叫花子。父親沒罵他,沒趕他,卻不再搭理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母親呢?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變成這麼一攤子,端麗只覺得自己命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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