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錦繡穀之戀 | 上頁 下頁


  最後一號的颱風過去,最初的秋葉沙沙地落在陽臺上。夜色封了門窗,猜想那是金黃金黃的一鋪。後來,雨來了,大的雨點沉重地打在落葉上,噗噗地響。沒見它停,卻是漸漸聽不出響了。早晨起來,如洗的陽光普照下來,落葉已經腐爛,黃不黃、褐不褐地粘了一地。

  我想說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的故事。初秋的風很涼爽,太陽又清澄,心裡且平靜,可以平靜地去想這一個故事。我想著,故事也是在一場秋雨之後開始的。

  秋雨過去,如洗的陽光普照下來,落葉已經腐爛,紅不紅、黃不黃地粘了一地。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著,睡思昏昏,口裡發澀,呵欠湧上來,淚水糊住了眼睛。她一腿蜷在床邊,一腿垂下腳尖點著了地,眼角裡正覷著丈夫。丈夫躺在床上,朝天躺成一個「大」字,佔據了她方才退讓出來的一半。大約是風在吹動著竹簾,晃動了早晨的陽光,他身上忽暗忽明,她心裡也是忽明忽暗,似乎一顆心拴上了秋千,時高時低,微微地噁心。而他終是不動。然後,他好像在睡夢中聽見了什麼的召喚,陡地一動,四肢劃水似的向下一劃,翻了個身,盤腿坐起了。先是呆呆地,憑空地睜著眼睛,像在坐禪。然後茫茫地伸出手去,摸向床頭櫃上,第一下就摸著了一個耳扒子,便扒耳朵。隨著耳扒伸入耳朵,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有了些微表情,這才有了活氣。然而,隨即便沉入在另一種陶醉之中。她靜靜地坐著,餘光裡覷見了他,心裡覺得曠遠得很。他終於醒了,眼睛裡有了感知的光芒,他看見了坐在床沿的她,就問道早上吃什麼。她如實作了回答,然後站了起來。他便將一條腿垂下了地,另一條則蜷在床邊。陽光隔了竹簾照耀著房間。她站到了亮處,頭上卷了卷髮筒,一共是六個,前邊兩個,後邊兩個,左右各一個,猶如一頂奇怪的帽盔。他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數著她頭上的卷髮筒。她把泡飯鍋端上煤氣灶,然後從容不迫地刷牙,洗臉。他站了起來,向外挪了腳步,她則進來,兩人擦肩而過,他在水鬥邊刷牙,屋裡則響起了電動吹風的聲音。

  當他們在方桌邊上會合的時候,各自都收拾得十分煥發了。他雪白的襯衣硬領微微地蹭著刮得發青的腮幫,臉和手散發出溫暖而清新的檀香皂氣味,他用這手操著一雙竹筷劃碗裡的泡飯。她烏黑的頭髮綰在耳後,鬈曲的發梢卻又從耳垂下邊繞到光潔的腮上,自然得猶如天生。而雙方並不留意對方,彼此深知了底細似的,再難互相仰慕了。只是匆匆地寡味地吃著泡飯。燒滾的泡飯很燙地灼著嘴,很不容易吃下,很快,兩人的額上便沁出了汗珠。她停下筷子,欠過身子開了電風扇,說道:「很熱。」他便也回聲似的應道:「很熱。」泡飯吃完,正是七點半的時候,他出了門。七點四十的時候,她也出了門。

  她穿了一身藍裙白衣,未出閣的女兒家似的,翩翩地下了肮髒的樓梯。陽光透明似的,涼風便在透明的陽光裡穿行。她仰起臉,讓風把頭髮吹向後邊,心情開朗起來。

  這是和所有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這是和所有早晨中比較好的那些一樣的一個早晨,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陽臺上多了一些污濁的落葉,可她沒有留心。這個家她是熟到熟透,再沒什麼能夠激起好奇和興趣的了,她用不著留心,也都明瞭。只有走出了家門,她的生活才開始,在家裡,則只不過是生活的準備罷了,猶如演出的後臺。

  在鎖上的兩道門的後面,陽臺上的落葉漸漸幹了,卷了起來,脫離了塗了清漆的水泥地坪,輕輕地劃拉著,從欄杆之間溜了出去。

  她看見了路上的枯葉,在行道樹間沙沙地溜著,陽光重新將它們照成金黃色。它們炫耀地翻卷著,亮閃閃了一路。

  我只得隨她而去,看著她調皮地用腳尖去追索那些金色的卷片,然後惡作劇地咕吱吱一腳踩下,像個無憂無慮的女大學生,猶如所有過路人那麼認為的。因為她尚未生育的苗條的身材,因為她樸素整潔的衣著,因為她背著一個大大的、鼓鼓的牛津包,而不是女人通常慣用的那種錢包般大小的皮包。有人對她瞧著,止不住有點嫉妒,嫉妒她的看上去是這般年輕且沒有憂慮。她竟也覺得心裡一片明淨。可是,她就要有那麼一點兒事了,是的,就要有一點兒什麼發生了。這一路上,大約只有我知道了。

  這條路是這個城市裡最難得的寧靜的林蔭道了,有著這城市裡最優雅的風格的建築,法國式的,古典式的。法國梧桐在街道上空牽起了綠葉蔥蘢的枝條,連成一條陽光斑斕的綠廊,無論它有多長,她都願意走完它,她從不坐車。可惜它極短。走出它,失了綠蔭的庇護,她的情緒便有些低落,覺出了累。可是,她工作的那幢樓,一艘輪船似的白色的四層的樓房,在不遠的地方,閃著奇怪的,不是白色,而是蔚藍色的光,她又振作了起來。心裡甚至有一些小小的、平常的興奮。她將走進這樓裡,這樓裡有她的許多新新老老的同事。她將走進他們中間去的時候,她就總有一些這樣的興奮,幾乎沒有一次例外。

  她用手理了理自然如天生的鬈髮,看著從馬路對面,越過圍牆直射過來的陽光,將她投在這面圍牆上的影子,猶如一面鏡子,她照見了自己美好的身影,不免有些感動。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臺階。上班鈴聲響起,人們匆匆地踏上樓梯,或者踏下樓梯,手裡提了熱水瓶,匆匆去茶爐房泡水,一時上都顧不得招呼。她攙著紛亂的腳步,踏上了二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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