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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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全沒逃過她的眼睛,她是將這男人看得太清楚了,心裡是又可笑又憐愛。她並不戳穿他,因為知道他雖是懦弱,卻格外地敏感和自尊,須格外細心地對待。夜裡,她撫摸著他軟軟的頭髮,盡是溫柔;白天,她做最好的飯菜,無微不至,將他一整個身心都熨貼了。然後,說道:「咱們去那邊吧。」她自然平常得就好像邀他去菜市場,不使他受到一點刺激。接著又說:「比如去玩一趟,我們還從來沒去過那裡呢!」雖是這樣說,他畢竟覺著了緊迫,便不作聲。她接著說道:「你的大提琴,在這裡真是可惜了。」她確實為他很抱屈。她自己倒也罷了,本來也不是科班出身,只是哼哼玩玩,沒曾想因此有了飯碗,脫離了農村,更沒想到,因此認識了他,有了這樣一個可心的丈夫。她知道他的琴拉得不凡,有天賦,也知他是極愛大提琴的,只要聽過他的琴聲,見過他拉琴的神態,便可明白。她從心底裡願意他能有個好好的發展,希望他有個雖不指望輝煌可也絕不黯淡的前程。然而,她鼓動他並不僅僅為了這個,她還為了兩個女兒能得到較好的教育,那邊大小是個城市,又沿海,從遠處說,會有發展。她也有很少一點是為了自己。她從小在省城長大,不習慣小縣城的生活與風俗人情,內心總嚮往著城市的生活。並且,她具有著一種不斷改善環境的精神,雖也是知命本分,可她卻還以為,不妨作一點努力,即使沒有獲得,也不會失去什麼。至少可以試一試。所以,她必須鼓動起他來。當然,她不能將她所有的想法一下子全告訴他,這個責任是太重大了,壓垮他之前就會嚇壞他的。她決不能將他嚇退。因此,她先只交給他一點點小小的責任,使他有一點壓力,可也不至於過於沉重。所以她只說:「我知道你是喜歡大提琴的。」這果然觸動了他。他曾經讓北徐州的一個歌舞團借去拉過兩個月的《草原小英雄》,那樂隊雖不十分健全,可卻是管弦樂隊。他的琴聲加入在裡面,被別人襯托,又襯托別人,他真正激動了。尤其是當大提琴SOLO的時候,整個弦樂顫了為他哼鳴,鋼琴用琶音與他呼應,他聽見自己的琴聲從擴音器裡傳出,灌滿了全場,全場畢靜,他這才驕傲了起來…… 他沉浸在回憶之中,她也不打擾他,輕輕走了出去,放過了他,而他再不得平靜了。直到他騷亂起來時,她才將他摟在懷裡,用極溫和的話激勵他,安撫他,給他力量,又給他寬心。說一切都沒什麼了不得,去試試,試不成也沒什麼,咱們在這裡過得很幸福,不是嗎?開闢了寬闊的後路,等他寬舒下來,卻又不知不覺地再交給他一點點責任:「孩子在那裡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呢。」這提醒了他作父親的責任感,雖是沉重,卻也覺著了驕傲。她再安慰他,寬解他,為他開著後路,又辟著前線。將責任終於一點一點全部託付了他,卻沒有將他嚇退。他猶猶豫豫地下了決心: 「我去一次吧。你也去吧?」 「當然去的。」她說,「我們一起去玩玩,聽說那裡有座山,有點來歷的。」 他興味索然,沒有玩的興趣,卻也無法再打退堂鼓了。 找了一個假日,他們誰也沒有告訴,悄悄地去了。走出院子,穿過雜樹林向火車站去。清晨的陽光穿過樹葉一縷一縷射了進來,他心情豁然開朗,竟哼起了小曲兒。她看著這一切,心想: 是個好兆頭。 江邊碼頭汽笛嗚嗚地叫,小孫女兒問: 「奶奶,那是什麼響?」 奶奶回答:「船響。」 「什麼船?」小孫女兒問。 「捎爸爸回家的船。」奶奶說。 「媽媽說,爸爸回家是坐火車。」孫女兒說。 「是火車。」奶奶同意道。 孫女兒在布了青苔的石板地上,做大叉圓圈的遊戲,畫了一院子的圈圈和大叉。 愛情其實是一場戰爭,那戰爭真是持久而激烈。 兩人每日早上迎面而來,誰的臉上都是自然而平淡,然後擦肩而過,心裡便熱鬧起來。一個月下來,事情沒有一點進展,他不知道她究竟存什麼心,自己的戰術究竟有沒有成效。她更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見了她居然能這樣安然處之。她心裡很恨,卻又無奈。這是她有生二十年來,惟一叫她恨而無奈的男人。這恨與無奈的心情於她是新鮮的,便更刺激了她。她幾次咬牙發誓,有一天,要叫他跪在自己腳下。為了這個目標,她想了一夜,便換了手段。第二天,她一改往常的冷淡,有了一點熱切。她招呼他時,眼睛在他眼睛裡逗留了一會兒,留下了一點意思,然後才放開過去了。這一天,對於他便是節日一般。她的眼睛每日裡都交給他一點意思,一日一日地積累起來,他便有些不能自持,再看她的目光,是流露了回答,而她卻收回了眼睛,給他一個坦誠而又客套的微笑。這一日,于她也成了節日。第一個回合,她贏了,可也覺著輸去了一點什麼。因為事情是由她首先挑起,失去了矜持,她暴露了用心,高興過後便沮喪起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繼而開始了第二個回合的進攻。這一日,他看她的目光裡有一絲無名的憂鬱,這憂鬱比那熱切更叫他心動,也叫他欣喜。為了這一點憂鬱,他回家甚至喝了幾口酒。她每日裡都傳給他一絲憂鬱,並且日益蒼白,那蒼白使她更有了一種清秀,楚楚動人。似乎是回答她的憂鬱,他也鬱悶不樂了,然而她卻快活起來,臉色從未有的鮮潤,活潑潑地向前走,像要去赴一個快樂的約會。他的眼神卻被她的餘光捉住,她果然過了極快樂的第一天。第二個回合,又得手了。可是想到進攻是她挑起,難免有了主動追逐的嫌疑,便又沮喪。好在最終有他流露了性情作為彌補,才不至過於屈辱,但卻只能算打了個平手。她在這方面對自己的要求是很嚴格的。於是又開始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個回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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