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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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熔爐火最紅……」她又倒過去從頭唱起,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一隻胳膊彎過來,擱在櫃檯裡邊,撐住身子,另一隻手點著票子,三張一塊的放一邊,五張一毛的放一邊,最邊上是一個兩分的鋼 兒。他再有意刁難也找不出茬了,憤憤地把錢一摞,抓起來塞進軍上裝的口袋。沒引出她一個字,倒賠了一塊四毛八分的本兒,出門便把紅棗兒扔了。 倒下一個,又上去一個。這回是個穿了勞動布工作服的小夥子,如今工作服大有取代黃軍裝的趨勢,大約也標誌紅衛兵的時代逐漸轉向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再沒有比分到工廠做個工人更幸運的事了。再說,工作服的樣式是茄克式的,如不是工作服,你能穿到茄克式的上衣?他推開店門,沖著女孩兒,用標準得過分的普通話問道: 「同志,花果山在哪兒?」 她朝東抬抬下巴。 「乘幾路車呢?」他又問。 她豎起三個手指。 「車站在哪邊?」 她朝西抬抬下巴。 「花果山究竟好玩不好玩?」他隨便地問,倚在櫃檯上。 她不搭理。 「我們出差來這裡,想逛逛名勝古跡,結果什麼也沒有,只有個花果山,是不是值得去呢?」 她不搭理。 「是不是《西遊記》裡的花果山?」 她不搭理。 他終於惱了,一摔門走了出來。雖然沒賠本,卻損失了面子,那損失是更大了。 她在櫃檯裡,斜眼覷著了一切,臉上聲色不動,心裡則冷笑不已。誰不認識這幫王孫爺們呢?可是,誰又稀罕他們呢!她和男孩兒玩,為了他們是男孩兒,不論是皇上的兒,還是要飯的兒,又不是和他爹玩兒。再說,皇上又咋了?要飯的又咋了?皇上要娶妻,要飯的也娶妻。皇上生兒,要飯的也要生兒。皇上見了女人照樣腿軟心軟,大唐朝的皇上,不就是叫個楊貴妃耍得滴溜轉,差點兒失了江山。在女人跟前,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她見過的男孩兒多了,各色的都有,對這些公子哥兒倒並瞧不上眼兒,覺著他們浮躁,像個剛學打鳴的小公雞,尾巴上的毛都沒長全呢!她可是喜歡年長的男人,活出了年紀,臉上有了皺紋,胡茬黑黑的,吃過大苦,受過大煎熬。這才更像個男人。制服這種男人,才叫本事,才叫人來勁。依她看,仗著自己的權勢去誘惑女人的人,根本算不上男人。好男人應該是赤手空拳,什麼身外之物也不憑靠,就憑著自己是個男人,把女人搶到手。她也看不上那些圍著公子哥兒轉的女孩兒,一個個還得意得什麼似的,昂著頭,成了個公主,還是皇后?為了錢財權勢去獻身的女人也根本不叫個女人。或許她們吃好、穿好、玩好,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她斷定她們享不到一點點真正做女人的滋味。女人家不僅要被人愛是滋味,更要愛人家。當然,愛人家比被人愛要難得多了。她美,她俏,她風流,人人愛她,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要是不愛她,那恐怕就不算個男人了。她這麼認為。被人愛,根本不算個難事,可是要愛人家,卻不容易。 她弄不清自己,是愛還是不愛。她只是喜歡和男孩兒玩,和男孩兒一起,比女孩兒自己擱一處有趣得多。她的打扮有觀眾了,她的眼神有對象了,她的生活有目標了似的。為什麼從古至今必是一男一女終身相守,就為了女的和男的在一塊兒才自然,才是本性,才是天意。所以她在女孩兒堆裡就覺彆扭,不自在,和男孩兒在一起,頓時自如起來,到了家似的,頓時有了靈感,會生出意想不到的小手腕,變幻莫測的表情,意味無窮的巧嘴兒。自己都沒有預料的,簡直成了一種藝術的創造。假如,騷情也算藝術,那麼她便是一個一流的藝術家。 可是,盡是被人愛也是膩味,她很想好好地愛別人,愛得要死要活的。於是,也便要死要活地去愛,愛到末了,又覺著怪累人的,還有些好笑,做戲似的,就撒手不愛了。覺得還是輕輕巧巧地去愛更好一些。她想,大概還是不算真愛吧,真愛,就是真死真活也不顧惜了。可她又覺著自己也是真愛的,她沒有摻一絲兒假,都是用真性情去愛的,弄到後來,她自己也糊塗了,不曉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反正,她少不了男孩兒,少不了被人愛,也少不了愛人,就這麼真真假假地過吧!誰叫她長得俊俏呢?誰叫她招人愛呢?誰叫他們都愛她呢?反正,她是沒有一點兒責任的,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愛。 女孩兒媽卻知道,一個人一輩子隻會真正愛一個人,也只會叫一個人真正愛著。愛一個人,被一個人愛,才是踏實的。可是她也知道,這個惟一的人也許一輩子也碰不到,也許一輩子裡僅只照個面,誰都不認識誰的,就過去了。也許是找到了,認識了,兩下裡卻到不了一起,連個面都不能碰,就算了。她對女孩兒抱著無限的希望和耐心,她得為女孩兒留心著,她相信這個人只要從眼前閃過,她准能逮住,不叫他過去。 江邊碼頭的汽笛,一聲長一聲短地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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