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荒山之戀 | 上頁 下頁


  樂隊排練廳的頂上,是單身女宿舍。他在屋里拉琴,上面的人聽起來,琴聲就像腳下走過的流水。沒事了,她就屏息靜聽,聽長了,就聽出了許多心事。她聽出這個男人心裡有話說不出來的苦楚,那苦楚因為琴聲的表達,有了很多的詩意。她正當二十四歲的年紀,讀到了高中,看了許多閒書,那一股憂鬱格外打動了她青春純潔的柔情。而他那種女性纖弱的氣質,更喚起了她沉睡的母性。她是那樣一種女人,表面柔弱文靜,而內心卻很強大,有著廣博的胸懷,可以庇護一切軟弱的靈魂。心中洋溢的那股激情,是愛情還是母愛,永遠也分不清,那股愛幾乎稱得上是博愛,有著自我犧牲的偉大,這偉大有時由於叫人羞愧和自卑,反給了人莫大的痛苦。

  他在排練室裡沉入在自己的琴聲之中,完全沒有想到已經被一個女性徹頭徹尾地愛上了。每逢開飯的時間,頭頂上便響起雜遝的腳步聲,姑娘們魚貫而下,去食堂買飯,總有一個人在門前停下,告訴他:「別拉了,吃飯吧。」他不知道這是愛情最初的表白,只是微紅著臉回答道:「謝謝,我馬上就去。」她走了,注意到他並沒有馬上就去,而是等到最後,買飯的長隊排到終了,窗口幾乎要關閉時,他才慢慢走來,買三兩米飯或者二兩饅頭,買一個菜,那菜總是最貴最不討好,最最賣不掉的。有一次,她在排練廳門口停留時說道:「我幫你買飯吧。」說罷就拾起他擱在琴箱上的碗,走了。他很窘,站起身來不及放下琴就去追,可到了門口又停住了,不好意思再追上去。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站在屋裡等她送飯上門不好,跑到食堂與她站在一處排隊也不好,坐下拉琴,卻全沒了心思,一心裡都是窘迫。便放下弓子,從口袋裡摸出一疊飯票,等她來了好還她飯票。他很緊張地等待她的回來,看見她的身影從排練廳後面轉出來便一陣慌張,趕緊閃進門裡。她來了,安詳地走進屋裡,將一碗蓋了菜的飯輕輕放在琴箱上,轉過身就要走。他趕緊說:「還你飯票啊!」她又停住腳步,回頭微微笑著,說:「三兩飯票,兩毛錢。」他慌忙抽著飯票,抽落了好幾張,才數清了。她接過來端著自己的飯菜走了。他才覺出了好笑,很平常的事情卻難堪成這樣,他端起那飯菜,碗邊似還留著她甯馨的余溫,他心裡十分地平靜。從此以後,她再也不叫他著慌了。托她帶飯帶菜變成了一樁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有時候,她給他捎來了飯菜,還會留在樂隊排練廳裡,同他一起吃飯,聊幾句天。她問他家裡有幾口人?排行第幾?他也問她父母是否都健在?兄弟姐妹有多少?她問他是哪一年的畢業生,他老老實實回答了,只隱去了在上海讀音院附中的那一段;他問她哪一年下放插隊,她說了,還格外地告訴他插隊的地點和一些零零星星的故事。說話很平常,卻很親切。她有一股安寧的氣息,令人鎮靜和放鬆,漸漸地,他很願意和她接近了。他是個不很強的男人,從小就很依賴母親,對大哥雖然很愛,可是大哥是太強壯太高大了,總是令他畏懼,不敢近前。他自己都不覺察地,本能地對男人抵觸和排斥,不樂意和男人在一起。從小學至初中,至現在,他沒有交過極其知己的同性朋友。然而,對女人他又無法克服地害羞,所以他總是孤獨一人,而內心卻傾向了女人。他需要的是那種強大的女人,能夠幫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倚靠的,不僅是要有溫暖柔軟的胸懷,還要有強壯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棲息地,才能叫他安心。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這一切,為了他的纖弱,她更愛他了。女人實際上有超過男人的力量和智慧,可是因為沒有她們的戰場,她們便只能寄於自己的愛情了。她願意被他依賴,他的依賴給她一種愉快的驕傲的重負,有了這重負,她的愛情和人生才充實。他的依賴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愛心有了出路。因此,軟弱的他于她卻成了強大的依賴。她要他,她自信一定能使他幸福,而自己也一定會幸福。可她十分明白,她不能太多地流露真情,更不能將這真情表達得太熱烈,那會將他嚇跑的。他纖弱而膽怯,心靈上有許多創痛,究竟是什麼,她一無所知,卻知道那同樣的創痛於別人遠不如於他那樣痛苦和傷害。他須好好地保護,細心地對待。越是認識到這一點,她越是愛他愛得心疼。然而,她畢竟是姑娘,有著自尊,那自尊比著一般人又強了許多。內心深處極不願意叫他覺出自己的心思,也不願叫旁人日後以為是她主動,目前已有這樣的閒話神鬼不知地傳開。為了這個,她又有點氣,氣他麻木不仁,氣他怯懦得沒有男人氣,氣他總是以姐妹的態度看待自己。所以,等他們漸漸相熟的時候,她卻又疏遠他了。一連幾天,她沒有叫他吃飯,更沒有給他帶飯,見面只是微笑一下便走開,走開也並不令人有什麼不悅的感覺,只以為她確實有放不開的事。她是從不會叫人難堪的。她的疏遠與她的接近同樣地自然、平常,叫人沒有一點不舒服。

  當她疏遠他的時候,他卻有點悵悵的,缺少了什麼似的,於是,他開始找她了。到了平時她該下樓的時候,卻沒聽見她的腳步聲。這時,他發覺自己是能從那雜遝的腳步聲中分辨出她獨自個兒的了。他便走出門,揚頭朝上喊她的名字。她伸出頭來,寧靜地微笑著問道有什麼事?他就說,怎麼不下樓吃飯,是不是不舒服了?她說,讓同房間的女孩捎去了。他說,他也可以給她捎的。她便笑了,說,下回再請他捎。縮回頭去,留下一扇反射著陽光的明晃晃的玻璃窗。他慢慢走開去,有了這幾句對話,心裡就踏實些了似的,卻又有點空落落,少了依託似的。他自己去買了飯來,坐在琴邊上嚼蠟般地吃,吃到一半,卻見她走了下來,提著水瓶,站住了問他要不要開水,瓶裡還有一點,倒了再去打新的。他說要,拿半碗乾飯泡了開水。她並不急著去打水,倚在門邊,慢慢地和他說話,說今天的太陽特別地好,說今年的冬天格外地暖,夏天也就不會太熱,等等的閒話。沒一句是要緊的,可句句說了都落在他的心裡。待要去細細地回想,一句也想不起,卻是一片溫暖的明靜,罩住了一整個身心。

  她知道不可叫這男人灰心得太過,這是個灰心不起的男人,等那心真成了死灰怕是再也點不燃,再也喚不醒了。她只是要個規矩,雙方的位置調個個兒。這樣,她才可理直氣壯地去愛他,疼他。這前前後後的一切,決不是她精心策劃的,她可說全是出於無心,出於自然。可是她的理性與感情是那樣地溶為一體,感情活動的時候,理性必定作著主宰;理性活動的時候,感情永遠作著先行。

  從此,就不單是她給他帶飯了,也常有他帶飯的時候,逢到這種時候,他總是早早地候在食堂的窗口,將那黑板上寫著的菜譜背個透熟,飯菜票是早早卸了皮筋,隨時可以一張一張順利地支付。那嚴肅緊張的神情就像負了一個重大的責任。也不再僅僅是她到他的琴房坐,晚上沒人的時候,他也常去她的寢室坐了。她有一個煤油爐子,是從南京下放時帶到十裡堡,又從十裡堡帶到這裡。她還會用酒藥製作酒釀,說著話,她就煮了酒釀打蛋,盛在碗裡端給他吃。他覺著在她面前,自己好像一個饞嘴的孩子,可卻沒有一點點羞怯。這是除母親之外,在她面前不必羞怯的惟一的女性。和她在一起,他全部地卸了武裝,竟也有說有笑,像是換了一個人,又像是還原了本性。她周身散發出的那一股溫靜的氣息,包裹住了他,他竟有了極其和平安逸的心境。

  國慶的時候,團裡不多不少放了五天假。本縣城的自然在家,附近地方的都作探親的打算,伙房也關了門,團裡只剩幾個遠道回不了家的駐守,其中有他倆。她用她的煤油爐開夥。兩人結伴上街買了螃蟹、大蝦,回來上籠隔水蒸熟,蘸了拌了薑沫白糖的鮮醋吃。又買了活雞燉湯,鮮魚清蒸,五天吃了十個花樣,居家過日子似的很快樂。最後一個晚上,她忽然說道,考試那天是你在雜樹林裡哭吧?他紅了臉承認,問她怎麼知道,她只用微笑暗示,他才想起那天看見一件花衣衫在林中閃過,就不吱聲了。她也不吱聲,半天又說,那雜樹林裡很幽靜又很優美,是個好地方。這話提醒了他,他就提出一起到雜樹林裡走走。她心裡早有這意思,只是要等他說出,便欣然答應。兩人各自加了衣服,先後出了院門,沿著院牆,向雜樹林子走去。月光如洗,樹幹上的疤節都照得清亮,小草邊緣的鋸齒一牙一牙,隨著和風一動一動。

  他忽然打開了話匣子,將自己的事情一點一滴地說了出來,連同在上海那羞恥的一段,還有火裡的宅子,焦木叢中的枯骨……隨著講述,他的心微微刺痛著,針紮似的,可一旦吐了出來,他便從頭到腳都輕鬆起來,心裡澄清得可以見底,什麼渣滓也沒了。全部說出以後,他抬起頭望望天,天上一輪明月,月光幾乎是燦爛的;又低頭看看腳下,露水浸潤的泥土苦殷殷地香。然後他抬起眼睛,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流露出那麼深厚的憐惜,那麼溫暖的愛心。他止不住有些顫抖,動著嘴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輕輕地應著。他又叫道,她再應著。他明明看見了她眼睛裡熱切的等待,卻走不前去。她明明看出了他的膽怯,卻不肯讓步。他們相持著,最後,因為她目光的鼓勵,也因為他的軟弱,還是他屈服了,抱住了她的肩膀。她這才伸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將他的頭彎下來,用手捧著,撫摸著他的頭髮,嘴裡喃喃地說:「真是的,你,真是的,你啊!」這愛撫是他從來不敢企望的,卻又是他與生俱來就等著的。他嗚咽起來,加倍地覺出自己的痛楚,也加倍地覺著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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