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他也朝她逼近一步,說:「走就走。」

  她抓起他的衣服就朝他身上亂摔,他接過來就再摔還給她。兩人摔來摔去,不防碰著了對方的身體,便一下子靜了下來,燕子在梁上呢喃,他將她橫抱起來,長歎一聲,說道:「我走不了哇!」她朝後仰下腦袋,閉起眼睛,驕傲地說:「我量你走不了!」於是,那銷魂的一刻又降臨了。

  接下來是一個雨天,莊裡家家戶戶只燒兩次鍋,早睡晚起,他們一整天都躺在床上,或者將涼席鋪在地上。雨在門外沙沙地下著,他們覺得很安全,心裡靜靜的。廣播匣子裡唱著昂揚的歌曲,他們在進行曲的伴奏下做愛。當他們喘息著躺倒在涼席上做一次小憩的時候,忽聽見廣播在播送一條新聞:縣裡召開公審大會,有三個罪犯遭槍決,罪行均是姦污下鄉學生。他們的血就像是凝凍了,失去了意識,長久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她轉過臉望瞭望他,見他面如死灰,人中收短了一截,露出黑色的牙齦,額上沁出了冷汗,不由得害怕,輕輕推了推他。他睜著眼,慢慢地說道:

  「我這是犯的死罪。」

  「胡說!」她說道。

  「我這是犯的死罪啊!」他瞪直著眼吼起來。

  「你胡說!」她也叫起來。

  廣播裡又開始唱一支波瀾壯闊的歌曲,雨沙沙地,一層一層地下。

  他閉上眼睛呻吟著:「我去投案,我去自首,求他們饒我一條狗命!」

  「窩囊廢!熊樣!」她罵他。

  「我是臨死的人,已死到臨頭了。」他的腦袋就像斷了頸脖似的,在枕上滾過來滑過去。

  「吉普車來了!銬子來了!槍來了!」她惡毒地嚇唬他。

  「我害怕,我怕呀!你別嚇唬我啊!」他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流得到處都是。

  她就用她的小手做成了手槍的樣子,頂在他的肋骨間。不料他一驚而起,跪在涼席上,搗蒜似的磕起頭來。她惱了,去推他,他卻一頭將她撞翻,自己倒在了她的身上。兩人就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廣播裡「嘟嘟嘟」地報著時間,他們卻什麼也聽不見了。門外有人著泥「」地攆豬,泥被攪得「咯吱咯吱」響,雨下著,天邊很異常地打著悶雷。他們漸漸地蘇醒過來,身體的接觸又使他們燃起了希望。他們緩緩地、掙扎著動起手來。他們緊緊地摟著,十個指頭深深陷進對方的肉裡。

  「我害怕呀!」他啜泣著說。

  「我和你一起去死!」她也啜泣著說。

  「我想活啊!」他說。

  「我和你一起活。」她說。

  他們亢奮起來,緩緩地優美地在涼席上翻滾。他們閉著眼睛,涼席變成了一片茸茸的開著紅花的草地。太陽照著草地,只有一片雲彩下著小雨。地平線上有一條激流,他們向了地平線齊心協力地滾去。那激流閃閃爍爍,光彩奪目。他們感到徹心的快樂,他們幾乎想要歌唱。他們緊緊地追逐激流,奮力向它奔去,最終一同奮不顧身地撲下,頓時沒頂,被驚濤巨浪卷走。當他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屋裡已是一片漆黑。

  下一天,他是一定要走了。有人在地裡問李小琴,這幾日怎麼黑白的不開門,藏了什麼寶貝?問的人是有名的貧嘴,沒話找話,聽的人卻不由得戰慄起來了。她想著:他們倆可真夠大膽的。這麼密匝匝的二十來戶居一個小崗,人來人往,哪裡藏得住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她又想,要是這一會兒事情敗了出去,莫說他跑不了判刑,就是自己,也壞了名聲,招工上調再沒指望了。她越想越害怕,暗暗罵自己瘋得厲害了。這一日,她幾乎又有點坐立不安,別人同她說話,說好幾回她才聽見,聽見了回答的又是另一回事,把人家弄糊塗了。傍晚收工,她急急地往家趕,牽羊去吃草的小孩,從她屋前走過時,她正開了鎖推門進去。那孩子無故地伸了一下頭,將她驚出一身汗。閃進門裡,插上門,又找來根棍子頂上。他正躺在床上數屋頂的椽子。她叫起他來,小聲說道:

  「你今晚就走。」

  他不解地看著她,半天才說:「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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