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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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了啦!」他們驚恐地互相望著,她一把將他推起,搡進裡屋,小聲說:「別出聲,躲過這一日,黑天就走。」說罷,又從床肚摸出個破瓦罐,給他作尿盆,便趕忙地穿上衣服,出了屋去,將門反鎖了。 這一日,李小琴慌慌亂亂的,給秫秫間苗,壯的鋤掉,弱的倒留下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人還微微地哆嗦。問她是否有病,要有病趁早回去,蒙頭睡一覺,發出一身透汗,許就好了。李小琴差點兒應了,可一想要是裝病,回頭保不住有人來瞧,不如撐過了這一時安寧。就說並沒有什麼病,不過是切芋幹片熬了夜,欠覺了。人們就問她如何打點紅芋的,她一一告訴了,人們又誇她會過日子,像個鄉里人了。她勉強笑道:「勞心明日給說個婆家,就正式紮根了。」一時上大家都樂了,說,這才發現小李會開玩笑,還只當她是個老實巴交的孩子哩!她暗暗冷笑。人們紛紛逗她,希望她說出更有趣的話來,她卻又沉默無語了。這一天,日頭走得特別地慢。慢慢,慢慢地朝西挪,李小琴抬頭望了有一百回日頭,心裡焦躁道:這一日是過完過不完了?心裡再急躁,面子上還得和和平平的,免得人們老要問:「有事嗎?小李。」心裡煩得不得了,嘴上還要和和氣氣地應酬:什麼事沒有,好好的。千難萬難,千不易、萬不易,終於熬到日頭西沉,收工了。放學的孩子牽了羊站在崗上,對了大路噢噢地亂叫。她心急火燎卻還得不緊不慢地往家走。開鎖時,她禁不住東張西望的,心跳得鑰匙插不進鎖孔,好一時才開開了。一步邁進去,只見當門掃得乾乾淨淨,紅芋片子全串完了,盤在地上。床上被褥疊得四方四正,他正坐在床邊板凳上,望她笑。窗洞裡透進幾縷夕陽的光芒,將屋裡染得暗紅暗紅的。她的心這才落實下來,籲出長長的一口氣,想說話又不敢出聲,端起黃盆朝他舉了舉,意思是和麵了。他便朝灶門前挪了挪,準備燒火。兩人一個和麵,一個燒鍋,不一會兒,鍋裡水開了,面也和好了。李小琴挽起袖子,將不稀不稠的大秫秫面平平地抹在鍋邊,水叫著。窗外小孩還在咳嘍咳嘍地喊。 「喊啥?」他小聲問。 「喊她娘!」她小聲說。 兩人壓住聲笑了。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鍋圓汽了,饃還需焐一時,他就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對了她耳朵小聲說:「我捨不得走哩,妮子!」 「你不走怎麼得了,漢子!」她伏在他耳邊說。 門縫裡透進最後一線的光芒,金紅金紅,照在他倆身上。他慢慢地解開了她的衣服,然後兩人一併躺倒在灶前的燒草上。麥穰子的小草,夾了幾枝隔年的豆稈,紮痛了他們的背,他們都沒覺著。那一道金光奇妙地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移動,他們笑嘻嘻地看著,聽見鍋裡的貼餅子噗噗地落在了鍋底。那道金光慢慢地收短,收到最後,只剩一根縫衣針那麼點兒;一跳,沒了。窗外孩子唱著歌離去了。 這一晚,他到底沒有走成。上半夜,她推他走,他說,等等,等等啊!下半夜,他要走,她卻不讓了,抱住他的腿,說:最後的一次,最後最後的一次了!然後,雞就叫了,天就亮了,隊長就挨門挨戶喊出工了。 這一日,李小琴不那麼慌了,她很平靜也很愉快。日頭在天上走得很有節奏,歌唱似的。人們說,小李,來了這幾月,該回家看看了。李小琴就笑著說:收了麥就走。人又說,到時候多住幾日,她就正色道:再多住也是暫時,招了工正式回去了,才是長久的事情。人們就歎道,這學生很有眼光,話也說得實在。人們還問,下鄉後割過幾回麥了,她悵然道,已是三個麥收了。割麥割得如何?人們問。她笑了,答道:敢和十分工的勞力比試。人們不信,她也不硬爭,只說到時候瞧。人們倒有些信了。收工後,她並不急著走,反跟幾個姊妹一起去村東頭打槐樹花。到家後,插上門將懷裡的白槐樹花倒在桌面上,也不打雞蛋來炒,就臉對臉,一朵一朵生吃著,苦殷殷的,有一股奇妙的香味。槐花被他們不小心撣落在地上,潔白潔白的一片。兩人說好了,天黑就叫他上路。剛一說好,就都有些不舍,雙雙拉著手,眼睛對著眼睛,慢慢地坐倒在地上的槐花上了。槐花涼涼的,貼在他們背上,心裡便「滋滋」地生長出精力的源泉。他的嘴唇貼了她的嘴唇說:「我渾身的力氣不知往哪裡使啊!」她也嘴唇貼了嘴唇地說;「我精神實在旺得沒法子啊!」他們不由得齊聲說道:「我們成了奸男和奸女了!」槐花的雪白花瓣襯著他們赤條條的身子,他們竟顯得很純潔很美麗的樣子。天黑透黑透,下起了小雨,他們不由欣喜地共同叫道:「天黑路滑,沒法走啦!」沒法走啦!他們欣喜若狂,蹦著身子。好像兩條調皮的魚在嬉水。時間不再催迫他們,他們便放慢了速度,從容地做著遊戲。他們將燈挑得亮亮的,明晃晃照耀著他們一無掩蔽的身體,身體上每一道紋路和每一個斑點都歷歷可見,就像樹身上的紋理和疤節。他像一棵乾枯蒼勁的槐樹,她則像一株嫩生生的小白楊。他們刹那間變成了精。不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燕子在梁上看著他們。就這樣,他們又度過了一個銷魂的夜晚。 太陽第三次在他們的窗前升起來了,昨夜的雨僅僅打濕了地皮,空氣很清新。她走在陽光普照的路上,去給秫秫鋤地。他則留在陰暗的小屋裡,頭枕在胳膊上,眼望著漆黑的屋頂,分分秒秒地等待這漫長的白天結束。太陽透過窗洞裡的亂草,針似地刺傷了他的眼睛。小屋裡又潮濕又陰冷,他只得裹了半床薄被。虼蚤在床上跳舞。他從門縫裡望見一點點樹影,搖搖晃晃,他想,他成了一個囚犯,要等到天黑才可釋放。那根針似的陽光在屋裡亂跳。他慢慢地喪失了時間的感覺,他把一個上午當作是整個白天。一個下午又當成是一個整個夜晚。後來,他乾脆不去考慮什麼是晝,什麼是夜。凡是李小琴在的時候,他都以為是光明的白天,李小琴不在則是無望的黑夜。他這才安心地在小屋裡沉睡,一聽門響,便睜開了眼睛,心想:天亮了。他迫不及待地將她摟進被子裡,與她做愛。他們漸漸都忘記了時間的意義,只要在一起,便是做愛。他們精力無窮,且又充斥了絕望的心情,每一次都像是最後的訣別的一次,於是便加倍盡情,不遺餘力。他們發誓這一晚一定要分手了,可又立即找到了不走的理由。沒有月亮,看不清路。等到月亮升起,又共同地說那月光太亮,遮不過眾人的眼睛。這一個深夜裡,他夢裡聽見兒子尖聲叫著「爸爸」,陡地一驚,從床上坐起。她問他怎麼了,他說他要回家了。她說怎麼突然就要回家,深更半夜的,讓看場的人以為是偷莊稼給人扣下來,到那時,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啊!他埋了頭,說怕家裡找。她問他那日出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他說什麼也沒說,就是賣豬,聽了那人的閒話,扔了拴豬的繩子就跑來了,患了夢遊症似的,賣豬的錢還揣在兜裡呢!她也恨恨地說:那你當晚咋不走的!他惱怒道:是我不想走嗎?分明是你不讓!她氣得噎住了。半晌才說道:好,好,你走,你怎麼不走?他嚷著:我現在走得了嗎?要把我當個偷糧食的賊扣下我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呀!她便冷笑:還是你不想走,要想走,刀山火海都了。他氣急敗壞地說:是你扣我在這裡了,把我像個囚徒似地鎖在黑屋裡,人不像人,倒像個蟲子似的,你卻還反過來嘲笑我。她更冷笑起來:我成了罪魁禍首了。她猛地跳下床,光著身子站在地上,指著他說:「你現在就給我走!」 他也光著身子跳下床來,說道:「走就走!」 兩個人赤條條地站在黑暗的地上,窗洞裡漏進的月光照著他們,身體反射著微妙的光彩。她朝他逼近一步道: 「走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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