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第二日,他吃完兩碗餃子,嘴還沒抹一下,莊子裡就騷動起來。有一輛吉普車從城裡直開而來,走下兩名公安員,將楊緒國帶走了。

  小崗上是個僅二十來戶人家的小莊,在一個低低的小崗上,便這麼叫了。前後二三行檯子,十幾二十座土坯房,有幾棵棗樹,還有一棵槐樹。槐樹開花時,一莊的小孩都來用竹竿子打槐花,打了後交給大人,好炒雞蛋吃。小崗上同另兩個稍大點的莊子,合成一個大隊,自己就是一個生產小隊。三個莊子之間相距各有三四裡、四五裡,數小崗上最遠。傍晚的時候,放學的小孩趕了自家的黑不黑,白不白的小羊找草吃,站在崗上,望了下邊的大路和大路上走的人,就「噢噢」地亂喊一氣。這時候,日頭漸漸地落了,下面的大路成了一條金光大河。小孩看呆了,張了嘴呆呆地站著。望著那紅球滾啊滾的,直落下河那盡頭。然後他們就唱著歌兒下了崗子。

  李小琴挑了一個莊裡最沒人的時候,到了小崗上。大約是早上十點鐘的光景,人都下地做活了,莊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隊長將她帶到莊子最靠西,正好臨了大路的那一頭的一間小屋門前,讓她好好休息,自己就轉頭下了地。小屋的地上新墊了土,一眼小灶也是新壘的,一張案板用土坯墊了腳,床上鋪了隔年的麥穰。梁上燕子已經做了窩,小燕子嘰嘰喳喳的。她想:怎麼這樣靜呢?她在當門站了一會兒,就動手鋪床,找地方擱東西,不一會兒就忙完了,天也到了晌午頭。就有幾個女人從地裡回來,遝遝地走過,大聲嚷嚷著。她無心做飯,從書包裡摸出一個涼饃,坐在床沿上啃。有人探頭進來,說道:「學生來了!」她便朝那人笑笑,接著啃她的饃,那人就有些羞慚似的縮頭走了。自後,探頭的人就不斷了,她只是不動窩,坐在床沿上。饃已經啃完了,掉了一地的渣子。她覺得有點渴,就對門口一個小孩問道:「小孩,井在哪頭?」那孩子一扭頭跑了。她用腳踢了踢地,一撐胳膊站了起來,出門到隔壁去借桶。「大嫂,桶借咱使使吧!」她嘴很甜地喊,那大嫂便借了桶給她,還問她吃了沒有。她答過之後就照了指點去挑水。太陽照得她眼花,她便眯著眼,很挑剔地打量著這莊子,一悠一悠地往井沿去了。井沿上站了個人在提水,她就趕了那人叫大哥,將人臉叫紅了,她則笑嘻嘻的。慢慢放下桶去,左右一劃,只聽嘩的一聲,一桶水蓄滿了。好一手絕活!那人暗暗歎道。她換著手一點一點拉上來,又放另一隻桶。有雀子在天上喳喳地叫,家家屋頂上升起了炊煙。她蹲在桶邊上,用手掬一捧水喝喝,直涼到心裡。她擦擦嘴在心裡說聲:好水!這時候,她看見了井底裡自己的影子。那井筒是筆陡筆陡,直深到地底。她的影子在地底深處,活靈活現的。一努嘴,一皺鼻,都映得清清楚楚。在她後面,是很高很遠的藍天。她直愣愣地望著井底下的自己,又想哭,又想笑。她對自己說「喂」,聲音就輕輕地在井壁上碰出回聲。「你這是在哪呀?」她在心裡問道,就好像有回聲從井下傳上來:「你這是在哪呀!」她靜靜地望了半天,才歎了口氣,直起身子,慢慢地將一挑水挑了回去。下午,她就跟了去鋤地了。大家早知她是從大楊莊過來的,就向她打聽大楊莊的事。問她大楊莊五十四代子孫是真傳還是後續的,那老爺爺實有其人還是杜撰的。她有問必答,不知道的則說不知道。人們又問她下放多久了,誇她農活做得好,人也長得俊,她便做出很謙虛的樣子,心裡卻說:老娘們真煩人!大家看她這麼好性子,就加倍地問她,街上的人是怎麼度日,吃什麼飯食,睡什麼樣的床,婚喪嫁娶的排場和鄉里有何區別。到了收工,李小琴和人們一同回到莊上,關上門,一頭紮到床上,再也不想動彈了。窗外傳來小孩噢噢噢的亂叫,不知叫個什麼。叫著叫著,天就紅了,她又聽見有人在拍她的門。見她煙囪沒冒煙,就來叫她去家吃飯。她閉上眼睛假裝睡了,那人敲了一陣便走了。等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屋裡已經黑了,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流下,她想:我從此就在這地方了。心裡靜靜的,卻沒有半點悲哀。她又想:人活著,算個什麼事呢?窗外的孩子唱著歌兒走了。她雙手枕著頭,躺在被垛上,一隻腳擱床上,一隻腳垂著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來拍她的門,叫她去牛房記工。她這才懶懶地起來,拿了工分本走到前邊牛房。牛房裡點了一盞燈,牆根的黑影地裡蹲了一圈人,默默的。她便也蹲在了一個奶孩子的女人旁邊。女人大敞了懷,困乏地半垂了眼皮,孩子吸著一個奶頭,枯黃的小手抓著另一個。她望了那小孩的腮幫一鼓一鼓,斷然想道:人活著,是沒有一點意思的。牛在槽前反芻,崗下大路上隱約傳來大車的轆轆聲。

  從此,李小琴便在小崗上呆下了,日復一日,月複一月,轉眼,麥收了,再轉眼,麥收完了。李小琴將鐮刀往牆角一扔,背起糞箕子下地收紅芋了。紅芋收到場上,再分到各家各戶,然後,早早晚晚地都開始切紅芋片。刀切剁板的叮叮噹當聲,徹夜地響著。小孩子就拿一枚大針,穿一根長線,將芋幹片一片一片穿起,掛在樹上、簷下,日裡曬,夜裡收。

  這天夜裡,李小琴點了燈,坐在板凳上用菜刀切紅芋。她將刀磨得飛快,刀起刀落,就是一摞厚薄均勻的紅芋片。屋裡散發著紅芋發酵的夾了黴味的酸甜氣。她分開雙腿,兩隻穿了搭絆布鞋的腳伸出遠遠的,腿間地上擱了一塊大木頭疙瘩,身邊點一盞小油燈,一邊聽話匣子裡唱歌。後來,話匣子唱完了,沒動靜了,她的手也切酸了。她活動活動手腕,決定將這些切下的全部穿起再上床睡覺。便找了針和線,開始穿紅芋片。窗外崗下,大路上正過著車隊,大車轔轔,久久不斷。她微微有些困倦,身上懶懶的,手卻飛快地動作,一眨眼就穿成了長長的一串。她有些愉快地想:做個鄉里人有什麼了不得的。水塘邊有青蛙呱呱地叫,樹被風吹得沙啦啦響,有棗子噗噗地落了地。忽然,她聽見門響了一下,不由得一驚,叫道:「誰!」沒有回聲。她屏息聽了一會兒,自語道:「是風。」這時,她才發現並沒有插門,就站起身去插門。不料,門又響了一下,她猛地上前拉開門,門外月光亮堂堂的,什麼也沒有。她自語道:「又是風!」便要關門。可是門卻叫什麼頂住了,非但關不上,還慢慢地推開了,門口站著鬼似的一個楊緒國。本來就是個刀條臉,這會兒只剩二指闊了,背駝成了羅鍋,眼睛忽閃忽閃地不安定,恍恍惚惚的,推開門就要進來。

  李小琴渾身哆嗦,要攔他,卻被他擋在一邊。他進屋就將門掩上了,眼睛直盯著李小琴,又轉身左右前後地亂看,直到看見了水缸,眼神才定,舀了瓢水咕嘟咕嘟地灌了,水從嘴角往下流,將衣襟全沾濕了。他灌完了,隨手將瓢一丟,望了李小琴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齒,臉色亮了一下。然後,他開始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很安靜,不像有病的樣子。他說:

  「李小琴,我很想你啊!」

  李小琴靠在秫秸牆上索索地抖著,語不成調地說道:「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李小琴,我找得你好苦,你倒叫我走。」說著,他走過來,拉著李小琴的手,李小琴想掙脫卻沒成,反叫他拽得更緊了。「他們原諒我是初犯,又是貧下中農出身,幸虧你李小琴沒尋短見啊!」他嘻嘻地笑了一聲,「他們革了我的黨員同幹部,把我放了。」

  「混帳尿的!」李小琴尖聲罵道。

  「你看你,罵人多不好,還是學生呢!」他微笑著,將她從秫秸牆前拉過來,臉對臉地站著。

  「楊緒國,你要幹什麼?我喊人了!」李小琴發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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