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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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門口轉來轉去,轉餓了,就去買幾兩包子吃。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天米水不沾牙了。」 「我也知道的。」他說。 她便又誇獎地笑了一笑,繼續說道:「晚上,我沒回家,到我同學家借一宿。她家只有個老母親,她那年趁著性子到鹽城那邊的軍墾農場了。比咱家清靜多了。我對她娘說:「我陪你睡吧,大娘。可把她樂瘋了,天天夜裡和我說話,東家長,西家短。她說,我就應。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不知道。」他聽出了神,見她又問,便忙不迭地回答。 「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楊緒國。」她瞅了他一眼,接著往下說,「我心裡一夜一夜的就在想一句話:我是告楊緒國呢?還是不告。」 楊緒國哆嗦了一下。 「我是告呢?還是不告。」她側過臉,仔細地看著楊緒國的臉,黑漆漆的一片,只看得出他眼睛裡散發出的微光。 他漸漸地平靜下來,心裡一片空明。 「好了,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回家了。」她疲倦地向後躺去,靠在潮濕冰冷的土牆上。 他沒動彈,過了一會兒,從兜裡摸出煙和火柴。火柴劃亮了,照亮了他的臉。他平靜的表情使得李小琴暗暗有些吃驚。 他慢慢地吸完了一支煙,將煙頭扔在地上,卻不用腳踩滅。煙頭在黑暗中亮著。然後,他脫了棉襖,又脫了棉褲,只穿了一身破爛的絨衣。他微微打著戰將臉湊近李小琴的臉,兩張臉在黑暗中互相凝視著。半晌,她將被子一揭,他便鑽了進去。他一鑽進去,便開始行動。他先折騰著將自己那一身又髒又破的絨衣脫了,再去剝她的衣裳。他沒有耐心解她的扣子,而是用手扯著撕開,轉眼間將她的衣服撕成碎片,撒了滿地。他又去扯她的辮子,將她的頭髮扯散,披了滿頭滿臉,就像一個復仇的冤鬼。然後,他獰笑一聲,將她的身子壓住了。 她的肌體如凝凍的流水,就在他觸到她的那一霎,融解了。他禁不住地驚歎:多好的身子啊!他不由將過去和今後的所有事情全都忘記了。這身子是冰雪晶瑩,而在深處,飽滿的血液在纖細柔韌的血管裡潺潺地奔流。他渾身發熱,嚴冬過去,春天到了。他踢開身上的被子,罵道:我操你奶奶的。被子落到了泥地上,這時候,他才覺得無羈無絆,無比的自由,精力十足。他好像一條強壯的大魚一般,在黑暗裡遊動,將黑暗攪動得十分不寧。哈哈!他笑道。哈哈,多麼自在啊!他高叫著。他力大無窮,又身輕如燕。他挾裹著她悄然無聲地落在地下的棉被上。他細長的身子能屈能伸,舒展異常。他的身體在刹那間「滋滋」地長出了堅韌的肌肉,肌肉在皮膚底下轟隆隆地雷聲般地滾動。他的皮膚漸漸明亮,茁壯的汗珠閃爍著純潔的光芒。哎呀,奶奶的!他興高采烈地嚷著,高興得像一個不曉人事的孩子。他甚至無緣無故地在空中踢騰著兩條古怪的長腿,汗珠從稀疏的汗毛上落下。我能活一百歲,不,一千歲,不,一萬歲!他欣喜地想道。我只活這一次,就抵得上一百歲,一千歲,一萬歲!他又熱烈地想道。管他呢!婊孫子。他又罵,耍著無賴。他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麼才好。她的身子千變萬化詭計多端,或者曲意奉承,或者橫行逆施,忽是神出鬼沒,忽是坦誠無遺,他止不住地歎道:「多聰明的身子啊!」他仔仔細細地親著她的每一寸身體,她的每一寸身體都意義無窮。他親到後來就十分感動,變得十分溫存。呵,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他溫柔地一迭聲地叫。手心裡粗糙麻木的繭子已被她光滑的身子磨擦得十分柔軟而且敏感;嘴唇上被風吹破的裂口,緩緩地流盡了鮮血,開始彌合。他無拘無束地伸屈身體,想像力無比的豐富。他在鋪開的棉被上打著滾,好像回到了童年的時刻。 她又驚又喜地任憑他擺佈,心裡想著:他這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真如猛虎下山啊!她調皮地偷著懶,平平躺著不做一點努力。他的骨頭鏗鏘作響,她禁不住歡樂地回應道:哎,哎,哎呀!她的叫聲被他的喊聲壓倒,她更加驚喜地想:他這是頭一次將我壓倒啊!她的頭髮糾纏在她的臉上,她幾乎要窒息。透過密密的頭髮,她看見他猶如一條大魚在歡暢而神奇地遊動。她頃刻間化作了一條小小的鰻魚,與他嬉耍起來。她是那麼無憂無慮,似乎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麼,將來也不會再發生什麼。她的生命變成了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一個瞬間。我寧願死!她高叫道,被他挾裹了,帶往不明白的地方。她閉上眼睛,不作任何抵抗,即使她作抵抗,也是為了加倍激勵他的熱情和精力。他的心在胸膛裡當當地跳著,好像敲響了一口大鐘,這世界上,誰能比得上我啊!她激昂地想著。她的心跳像一串銀色的小鈴。他堅強如鋼的鎖骨幾乎將她勒死,她奄奄一息了還最後地叫道: 啊,啊,啊,啊,啊呀!她的昏迷就像最純潔的睡眠。他的肋骨在她柔軟的肌體上如履帶一般高唱著進行曲碾過。她慢慢地蘇醒過來,懷著新鮮的勃勃的精力。他長長的頸脖像鵝頸一樣絞著她的脖子,她險些兒又要昏厥過去,她只好求救道,你、你,你,你,你啊!她心裡沒有愛也沒有恨,恨和愛變得那樣的無聊,早被她遠遠地拋擲一邊。她終於掙扎著翻身而起,勉勉強強得勝。她兩手平撫著他歷歷可數的肋骨,肋骨「得啷啷」地從她手心裡捋過,猶如一排出色的琴鍵。她便歌唱著:呵, 呵,呵,呵呵!她將他從頭撫到腳,他是那麼的長,她撫了許久才撫到盡頭。她的嬌嫩的小手在他身上作著漫長的行軍,岩漿在地下奔騰。她燙出了手汗,濕漉漉的。她的頭髮梢在往下滴水,一縷一縷粘在了她的額上。春天過去,夏天到了。然後是播種的季節。 他們的身體熱烈地交戰,最終合二而一。他們不知道這身體誰是誰的,於是一同高叫:呀,呀,呀,呀!生命如水在體內交流,發出響亮的咕嚕嚕的水聲,翻滾著潔白如雪的泡沫。他們幸福得不知所措,反倒啞然無聲。過了很久,他們才一同喘息道:這可怎麼得了!這可怎麼得了!那一股亡命的激情逐漸過去,緩緩地唱著副歌。他們懶懶地微笑著半閉了眼睛,喃喃地說:真困啊!睡眠變得無比的美好,黑暗溫暖地守衛著睡眠。他們半睡半醒地香甜地咂嘴,互相往懷裡鑽著,撫慰著自己。他們手指頭勾著手指頭,時時不分離的樣子。然後他們又一同凍醒,不知不覺中,門外刮起了雪珠,沙啦啦地從門前地上掃過,天地是灰白色的。 他在夜半兩點鐘的光景摸回了自己的家,不等他敲門,門已自動開了。堂屋桌上點了一盞油燈,父親和女人坐在門前,已經等候了他兩天兩夜。父親見他回來,長歎一聲,起身回了後屋。細瘦的身影,蹌踉地穿過後院。他倒頭就睡,女人則啜泣著開始和麵,黃盆當當地輕響,又有擀皮的聲音,擀麵杖軲轆轆地滾動了。女人擀了皮子,就一隻一隻地捏起餃子。韭菜雞蛋的肉餡已經調好了兩日,只等他到家就讓他吃了好上路。俗話說:起腳的扁食落腳的面啊!女人流著眼淚,仔細地捏著餃子,將半圓的餃子邊捏出整齊的花辮。他只來得及想一句:好歹是到家了,就人事不省地睡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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