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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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不作聲了,他也不再作聲,過了好久,他長歎了一聲,倒下睡了。 下一日,四下去「走親戚」 的人相繼回來了。有說那裡的學生不認識李小琴;有認識的但關係淺淡,向不與她往來;有關係近的近日也並沒走動。回來的人還說,學生們近日都在忙招工,走的走,散的散,找著他們多半很不容易。那賣豬苗的本家兄弟悄俏與楊緒國說,他在縣五七辦公室院子外遛達了許多時,見有無數男女學生往那裡跑,他眼睛都沒敢眨一眨,到底沒有看見李小琴。楊緒國略微寬了寬心,那堂兄弟卻還不走,覷了他幾眼,又說,在街聽人傳,政府正抓姦污女知青、卡扣知青口糧等等的典型。他聽了心裡又是一緊,那人便拍拍腿走了。楊緒國蹲在當門,手裡的煙袋在地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劃著。這時候,女人湊在他耳邊小聲說: 「出去躲幾日吧!」 他不由怒從中來。直眉瞪眼地說。「躲什麼?老子沒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女人沒作聲,只從鼻子眼裡哼了一聲,走開了。 他心裡亂糟糟的,罵道:「這是個什麼事啊!聽你個娘們沒日沒夜地鬧。」 女人心裡有氣,可見他煩惱的樣子,也不敢再招惹了。 他便更加趁性,抬手將桌上一個大磁碗摔成了八瓣,又將煙袋折了。 女人過來將碗碴子掃掃,在門前挖了個坑,埋了,生怕紮了孩子的腳。他發洩了一通,心裡好像鬆快了一些,卻十分軟弱,找個地方哭一聲才好。女人這才又對他說: 「上回我娘就捎話來,說她又犯心口疼,我有心回去,這邊孩子,豬苗,雞啊鴨的又撇不下,不如你趁這幾日隊裡活不緊,騎車去看看。我給你蒸兩鍋饃饃捎上,到了那邊,也不必急著回來,好歹住幾日,她老人家心裡快活,病也就好了八成。」 他悶了頭蹲著,沒有回嘴,女人說完了,也並不怎樣勸他,兀自拿了黃盆就和麵了。白麵裡摻了蕎麥面,又摻了些豆麵,和上了面頭,坐在鍋裡等著發。然後就提了鐵鍬,上工去了。他望著女人走去的背影,心想:「這媳婦是百裡挑一的。直到現在,他才兜心底裡開始後悔了。 雞才叫頭遍,女人就打發他走了。天還黑著,啟明星在天上靜靜地亮著,拾糞的老頭也還沒有起來。他打著寒噤,迎著刺骨的寒風,自行車軲轆壓過坑坑窪窪的村道,一顛一顛的。他努力穩住車頭,不叫弄出太大的動靜,終於騎出了莊子。 女人的娘家離這裡有四十裡地,卻已出了縣界。他沿了南湖走,湖裡的麥子還沒睡醒,有一些積雪,地邊上結著白花花的霜。天開始亮了。臉已叫風吹木,不覺著凍,腳卻漸漸地熱了。南湖一望無際,只有一座破陋的草房,立在南湖中的一小塊場邊上。他想:這南湖可真像海似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海。天邊漸漸地越來越亮,而且發紅,紅得好像火光。他想:太陽要出來了。眼看著半個天空全紅了,有雲彩在紅光中飛舞。他有些高興起來。風好像息了,渾身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將棉帽子摘了,掛在車頭上。忽然間,地平線上浮起半輪日頭,金光閃耀,燦爛無比。那日頭慢慢地浮起,五彩紅霞托著它,慢慢地,然後陡地向上一拋,騰地起來了。光輝籠罩南湖。他熱烈地踩著車子,躬下腰,直朝南方駛去,心裡充滿了吉祥的兆頭。 太陽很快上了中天,將他烤出一腦門油汗。他又將襖脫了,放慢了車速,緩緩向前騎。前邊一條大路筆筆直,看不見盡頭。他心裡有些糊塗,想著:這是走出多遠了呢?路邊有拾糞的老頭走過,說話的口音已經有些改變,他明白已經走過了縣界。他本應該鬆快鬆快的,卻沉重起來,他茫然地想道:什麼時候回去呢?這麼一想就好像離家已有十年八年的了。他想著回家的日子,一邊慢慢地向前騎,心裡有些憂傷。他又想:李小琴啊,你讓我有家不能回。這時候,他就好像看見李小琴正笑盈盈地朝他走來,恍恍的,想說:「李小琴,你要到哪裡去?」卻又見大路上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就罵自己鬼迷心竅,執迷不悟。 一直到晌後一二點的光景,他才到了地方,那地方叫作棗林子,是個二三十戶的小莊。有人看見一個騎車子的往這邊來,早早就站住了腳。等看清了是哪家的女婿,立馬轉身去報告。一傳十,十傳百,等他進莊,一莊人都曉得了。他那心口疼的老岳母,也已起身讓小孩去地裡叫他小舅來家。那小舅忙著去供銷社買煙買酒,弟妹就殺雞割豆腐。人們走過他家門前問道:「做幾個菜接姑爺呀?」那小小巧巧的女人就笑道:「韭菜加一菜,十菜!」到點燈的時候,老丈人就去叫了莊上最有體面的幹部來陪客。女婿是遠近聞名的大楊莊上的人,且又是黨員幹部,給他們家添了許多光榮。待到聽說,他還打算多住幾日,幾乎樂顛了。酒過三巡,就開始劃拳行令了。這女婿的拳出神入化,又有品格。拳到口到,口到拳到,輸了就大口地喝酒,小口地吃菜,贏了卻不驕矜忘形,落落大方。且又有些擔心,覺著女婿酒喝得太多太猛,雖是海量,卻也應留點底,卻不敢掃他的興,只得由他一盅一盅地幹去。直喝到三星偏西,才紛紛嚷道夠勁,夠勁,將酒盅擱在桌上。那弟妹又重新熱菜餾饃,做了個酸湯。這時,他已微醉,眼皮惺忪著,嘻嘻地一個勁兒笑。老岳母便想:「喝多了不多嘴不鬧人,卻只是笑,可見女婿是個好性子人;覺著自己女兒很有福氣,竟撩起衣衫擦了把淚。那一夜,女婿睡得個死人似的,直睡到第二日的晌午,醒來喝了一碗雞蛋湯,又倒下接著睡。這一覺就睡長了,直到天黑也沒醒,睡得老人有些害怕,進屋瞧了幾次。他打著很沉的鼾聲,不像有病的樣子,才又悄悄地退出。幾個上門與他拉呱的幹部坐了一時也悄悄地離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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