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崗上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十七


  月亮照著南湖,大溝的水白亮白亮的,三張網拉開一裡地的樣子,一網一網地打著,水聲在寧靜的夜晚傳得很遠,此起彼落。莊裡則開始淘井,女人抱著孩子遠遠地站了一圈,望著男人們一桶一桶地淘,清冷冷的井水一桶一桶地潑在井臺上,潺潺地流淌。直到深夜,孩子在女人的懷裡睡熟了,也沒有打撈出哪怕是李小琴的一隻鞋,一根頭繩。呼呼直喘的人們納悶著:這妮子是到哪裡去了呢?三星已經偏西,地凍得堅硬,人們提了水桶和漁網回家睡覺了。這一夜,特別地安靜,最凶的狗都沒有叫一聲。

  第二日,楊緒國派人到鄰近凡有學生下放的地方去查一查,也許李小琴賭氣跑到同學那裡去了。老隊長親自囑咐他們,萬不可漏出不見了人的事,只不過是得了空走親戚,隨便問問罷了。此外,楊緒國私下還讓本家的堂兄弟,裝作賣豬苗的樣子,到縣委五七辦公室門口轉轉。他想:李小琴會不會真上那兒去了呢?想到李小琴也許會上五七辦公室,李小琴就像真上五七辦公室了。他腦子裡出現了公安警察拿了銬子來逮人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徑向下沉去。他沒有一點做活的心思,就在空蕩蕩的村莊裡來回地走著。人們都出工了,在暖烘烘的太陽下挖著凍土。他摸摸自家園子的籬笆,見有一截松了,便找了些繩頭重新紮了紮。他望著園子裡的土,心想,開春了要點幾株豆和幾秧瓜。他想了一會兒就從自家園子跟前走開,村道上有幾個驢屎蛋子,他順腳踢到路邊人家的菜園裡,豬在牆根哼哼著蹭癢,小孩在地上抓土疙瘩耍。太陽明晃晃地照著,照得背心發熱。雞在村道上走著啄食,落了葉的樹枝條伸展著映在碧藍的天幕上,好像是一幅畫兒。他想想:大楊莊多麼的好啊!這麼一想卻差點兒落下淚來。他淚濛濛地看見一個老婆子抱了個娃娃,一顛一顛地攆雞回窩下蛋,嘴裡「咯咯」地叫著。他心裡忽然生出一個很古怪的感覺,他覺得那瘸腿癟嘴的老婆子其實是他的奶奶, 而那癩頭疤眼的小子是他楊緒國自己。他奶奶抱了他「咯咯」地攆雞,不一會兒,便下了個大雞子兒。他這時候又像是聽到奶奶死時釘壽材「嘭嘭」的聲響,他喊道:「奶奶,躲釘;奶奶,躲釘!」他的很稚嫩的聲音在一片嗚嗚咽咽的哭泣中,就好像嘹亮的歌唱。他的眼淚「啪」地落了下來,將他自己驚了一跳,如同夢醒一般回過神來。他很害臊地用手指頭撚了撚眼睛,眼角上還糊著眼屎,早起忘了洗臉了。這時,他看見有兩個女人心急火燎地往莊子裡跑,曉得是歇歇回家奶娃娃的,心裡還跳了一陣,怕是有什麼事情要臨頭了。兩個女人沒看見他,一徑上了檯子。各人往各人家裡去了。

  他往家後小學校去了。小學校裡正在做操,抬腿舉胳膊,踢起一片塵土。他沒敢往跟前去,遠遠地瞅著他的大孩,也夾在裡面一起做操,小的那個,還輪不上念書,家裡又沒人看管,日日跟了姐姐來學校,這會兒就坐在邊上樹底下看。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兩步,小的眼尖,一下瞅見了他,就高喊著「爸!爸!」跑了過來。他想躲也沒躲及,被小子抱住了腿。也不知咋的,他這會兒竟想到了小子娶媳婦的事,吹吹打打的,院裡扯起帳篷,擺開流水席,全莊男女老少都來坐席,吃著大肉丸子大鯉魚。他將小子抱了起來,抱回到樹底下。小學生收了操,正回教室,老師落在後頭,看見了他,就說:「怎麼?得空來學校瞧瞧。」他便問道,每日有哪幾樣課。老師回答說,每週一共有多少節語文,多少節算術,多少節圖畫、唱歌、體育,他就說,很好。然後說還有事,轉身走了。他又走到了隊部,會計撥著算盤珠子「嘩嘩啦啦「地在算帳。他沒打擾,悄悄走開了。當他從學生住的破土坯屋下走過時,強忍著不去看那屋。那屋的窗洞裡本來塞了麥穰子,叫搗蛋的孩子一點點掏均勻了,就像一隻黑洞洞的眼睛。他覺著,李小琴的冤魂正從裡面慢慢地,像水一樣流了出來。他害怕地想:李小琴啊,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心窄啊!

  夜裡。他就做了噩夢,夢見李小琴披著頭髮,血紅的眼睛,血紅的舌頭,慘笑著朝他逼過來,他不由驚叫起來。女人將一張床搖得「咯吱吱吱」響才將他搖醒。搖醒過來,他一躍躍得老高,然後坐倒在床上,汗如雨下,女人卻將頭蒙在被裡,淒淒地哭了。女人已經好久沒跟他說話了。就在李小琴杠了門沒日沒夜哭的時候,女人也是尋死覓活來著。家裡將剪刀,繩子還有兩瓶「樂果」藏的藏,扔的扔。直到李小琴在一夜之間,猶如上天入地一般不見了,大傢伙慌起來,她心裡暗暗地其實比誰都急,這才漸漸地不鬧了。這時候,楊緒國坐在床上,一陣一陣地出冷汗,太陽穴的青筋突突地跳著。女人在潮漉漉的被窩裡傷心斷腸地哭。楊緒國喘了一會兒,慢慢地將頭垂下,然後說道:

  「好了,你別哭,也別惱了,我總是要得報應了。」

  女人的哭聲小些了,夜晚顯得格外地靜。「李小琴死不見屍,活不見人,不論是死是活,她不會就這樣放了我的。」

  女人不哭了,也不抽鼻子,有老鼠吱吱的叫聲。

  「她要活著,得告我下大獄,要死了,鬼魂也要來纏我。」

  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的聲音回蕩著,發出回聲。

  「你要再饒不了我,我更是死也不成,活也不成,乾脆跳大溝去吧!」

  「你不跳不是漢子。」女人嘎啞著嗓子說話了。

  聽了這話,他卻笑了:「你倒和我說話了。」

  女人便唾:「呸!」

  他這又正色道:「說實在,跳也就跳了,我是舍不下你,還有孩子,尤其是那小的。」

  「放屁!」女人罵。

  「我現在是連個屁也不如了。」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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