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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落黃泉(3)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時分,長腳帶了一盒化妝品,去了王琦瑤家。一上樓梯,他便嗅到一股苦澀的中藥氣味,然後就看見灶間的煤氣上,小火燉著一個藥罐。王琦瑤在睡午覺,見他來才起身。長腳看她臉色枯黃,問她是哪裡不舒服。王琦瑤說是胃寒且有肝火,說著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攔住了,要自己去倒,並且問要不要幫她把藥端來。王琦瑤說還須十分鐘方可煎畢,長腳這才坐定。談了一會兒保養身體,又談了一會兒香港,十分鐘已經過去,立即起身去廚房關火倒藥。忙了一陣,還差點燙了手腳,才將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進去,放在王琦瑤的床前。等她吃下藥去,又含了一塊糖去苦味,就將那兩把鑰匙放到桌上,說是老克臘讓他順便捎來的。一看見這兩把鑰匙,王琦瑤「哇」一聲竟把喝下去的藥連同嘴裡的糖一併吐回到碗裡。長腳慌忙站起,走過去幫她捶了一陣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瑤笑說:真是現世,對不起長腳,今天沒辦法招待你,改日吧。長腳說,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這樣,身邊怎能沒人。於是就陪在她身邊,說些閒話給她聽。到了傍晚時,又要去灶間燒飯,在煤氣灶前站了一會兒,卻無從下手。這時王琦瑤撐著走進來,說還是她來吧。長腳實在愛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會兒,兩碗麵條下出來了,還單獨為長腳蒸了一碗鯗魚肉餅,王琦瑤自己只吃麵條。半碗麵條吃下,王琦瑤的臉色才見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環顧房間,苦笑道:長腳你看,我這一病,房間裡的灰都積了起來,好像要來埋我的樣子!長腳說:灰有什麼,一撣就沒。說罷就真的拿了塊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間真顯得亮堂了,又打開電視,音樂聲響起,房間裡就有了些生氣。

  往下的兩天,長腳一早就來,服侍王琦瑤,用盡了小心。看著他受累的樣子,王琦瑤難免也會想:他這是為了什麼?再一想:他能為什麼呢?便自嘲地笑道:他為什麼她也無所謂了。無論如何,在這難挨的時候,有長腳來與她消磨,心裡還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話來應酬他,說些閒人閒事給他聽,好叫他不致覺得無聊。長腳聽得也很入迷,手腳更加殷勤,做這做那,就想多聽點。她要說累了,就由長腳說些新鮮事給她聽。長腳說來說去就說到黑市的黃金價,說如今黃金值錢到什麼程度,是要比國家牌價翻幾個跟頭的。王琦瑤說: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時候,私套黃金是要吃槍斃的。長腳笑道:這才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要說做黃牛,國家是大頭,個人是小頭。王琦瑤也笑了:聽你說的也是道理。長腳說: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形勢很自由,誰知道哪一天國家的腦子又搭牢?王琦瑤問:那你說怎麼辦?長腳說: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黃貨,現在拿出去兌換是最合算了。王琦瑤說:話是對的,可你說現在誰能拿得出黃貨?長腳道:要我說,一百個人裡至少有一個有黃貨,文化大革命抄家時,有拉黃包車的都藏著幾兩黃金呢!王琦瑤笑著說:我倒願意我是那拉黃包車的。長腳也笑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再去說別的。幾天下來,王琦瑤的身體漸漸恢復,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長腳說:已經有很久沒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開個派對怎麼樣?長腳說好呀!自打香港回來,他還沒和朋友們打過招呼呢,正好趁這個機會見面。王琦瑤說:我來準備吃的,你負責通知人。長腳答應了就走,走到樓梯口又轉回頭問:要不要叫老克臘?王琦瑤說:為什麼不叫,第一個就要叫他。

  然後,他們就分頭去做準備。王琦瑤因為身體虛弱,便偷了懶,並不親手做菜,只到弄口新開的個體戶餐館裡訂了些菜,讓他們到時候送來,自己就只需買些酒水果餅之類。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動了位置,換了桌布,又插一束鮮花,房間就顯得不一樣。王琦瑤忽然想到:這屋裡已經好久沒開過派對了,只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往的,今天,又要熱鬧了。什麼都安排停當,還只下午三點,人沒來,菜也沒來,收拾過的房間顯得有些空。她一個人坐著,心裡也有些空。太陽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學,在弄堂裡玩耍,唱著歌謠,有一些新的,還有一些唱了幾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對面曬臺上,盆裡的夾竹桃長葉了,綠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長了那麼多,太陽老是不下去。樓梯上靜悄悄的,沒有人來。弄堂裡卻是有著清脆的足音,一會兒近來,一會兒遠去。不過,別著急,熱鬧的夜晚在等著呢,很快就要來臨。

  老克臘沒有來。他內心曉得,王琦瑤的這個派對,是專為他一個人舉行的,會有些難堪等著他,還會有些傷感等著他,這就是王琦瑤為他準備的好菜肴。但他還是騎著車在平安裡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點鐘的光景,他知道,這往往是晚會正酣的時節,他騎進弄堂,看著王琦瑤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搖曳,他曉得那不是燈光,而是燭光。他望著那窗口,有幾分鐘的走神,心想: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還能聽見一些樂聲,辨不出年頭的。他回轉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麼也算到過了,也是對她請求的一個回答吧!這是一個正式的告別,有些歌舞在作著伴奏,他心裡無喜也無悲,木木然地背著那歌樂離去,那歌樂中人實是鏡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個空。那似水的年月,他過橋,他渡舟,都也是個追不上。

  王琦瑤其實也知道他不會來,這邀請只是個傳話,告訴他,她放不了他,沒有他在場,再是聚也是散。她忙裡忙外,招呼這招呼那,全為了抵觸心裡的空虛。她把電燈關上,點上蠟燭,有些好時光就好像冉冉地回來。屋裡都是年輕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記時光流逝。人們都在說:今天玩得實在好。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夜,十二點的鐘聲在一記一記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個七零八落。朋友們在告再見了,說著情意綿綿的話,終於魚貫下了樓梯。屋裡靜了,長腳最後一個走,幫助收拾杯盤碗盞。王琦瑤說:明天再說吧,今天我也沒精力了。長腳一出門,王琦瑤就吹熄了蠟燭,屋裡鴉雀無聲,樓梯上也一片黑。長腳說了聲「再見」,輕輕下了樓梯,走到後弄,關上了後門。長腳身上忽然哆嗦了一下,他抬頭看天,天上有幾顆星,發出疏淡的光,風裡有一絲寒氣。他輕輕地打著戰,開了自行車的鎖,顫顫巍巍地出了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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