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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落黃泉(2)


  游泳池上方,彌散著一層霧氣,看出去的人和物,虛無縹緲。聲音也虛無縹緲,在穹頂下懵裡懵懂地撞擊著。他在池子裡來回游著,透過防水鏡,看見藍色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回流。水從身體上滑過的感覺也很好,告訴你身體的力量和彈性。他離開他的朋友,一個人在深水區遊,有一些嬉鬧聲傳來,隔世的遠。身體內有一些混濁的東西漸漸在運動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從游泳池出來,乘觀光電梯下樓,已有幾盞燈初亮,在暮色中閃爍。俯視之下的城市,此時此刻有一股溫和的表情,對一切都很包容的樣子。天空中還有霞光,漸漸暗下去,卻散播著暖意。他有些激動,湧起一些歡悅的情緒。老克臘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還是一顆現在的心。電梯降落,他的激動也平息下來,餘下的是一點親情般的感動。這時候,他想起了王琦瑤,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的樣子浮現在眼前。他的心很溫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結的時候了。

  再到王琦瑤家的時候,已是晚飯過後,王琦瑤見他來,就站起替他泡茶。將茶杯放在他面前時,他看見她平靜的臉色,不像發生過什麼的樣子,有些放心,又有些不相信。正想著話應該從何說起,卻見王琦瑤走到五斗櫥前,開了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個雕花木盒,轉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見過這盒子,記得上面的花樣,也知道它的來歷,只是不明白此時此地的意思。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話了。她說這麼多年來,她明白什麼都靠不住,惟獨這才靠得住,她向這盒子示意了一下;萬般無奈的日子裡,想到它,心裡才有個底,現在,她說,現在她想把這個底交給他了,她已經沒多長的歲月,要說底的話,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擔心,她不會叫他拖幾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會陪多久的;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麼,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麼也沒了。她漸漸語無倫次,越說越快,臉上帶著笑,眼淚卻緩緩地流下來。流也流不多,只左眼裡的一滴,像是乾涸的樣子。她一邊說一邊將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則用手擋著,感覺到她的力氣,不得不也用了力氣。她說:你不要嗎?你大概是不知道這裡頭是什麼,我來打開給你看。於是就要打開,他用手按住蓋子,觸到了她的手,手是冰涼的。他不由握住這手,眼淚也下來了,心裡覺著淒慘得很,不曉得怎麼會有這樣的局面。王琦瑤掙著手,非要開那盒子不可,說他看見了就會喜歡,就會明白她的提議有道理,她是一片誠心,她把什麼都給他,他怎麼就不能給她幾年的時間?王琦瑤的話像刀子一樣割他的心,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流淚。他想他今天實在不該再來,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瑤的可憐,這四十年的羅曼蒂克竟是這麼一個可憐的結局。他沒趕上那如錦如繡的高潮,卻趕上了一個結局,這算是個什麼命啊?最後,他是用力掙脫了走出來的。短短一天裡,他已經是兩次從這裡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還留有王琦瑤手的冰涼,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他想,這地方他再不能來了!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濛濛,暖濕的陰霾籠罩著城市,街道上盛開的雨傘是雨季裡的花朵,傘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長腳終於回來了。這一走可是不短的時間,關於他的流言早已經平息,張永紅等他等得絕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臘與她消磨時間,她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些日子。她甚至萌發過向老克臘移情的念頭,只是憑她的聰敏,足夠瞭解老克臘的真實心情。她窺出他找她不過是為排遣某一樁難辦的心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這種識相的態度自然使他產生好感,但這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極早扼止了那個念頭。這一日,老克臘說有一件事情托她,她問什麼事,他就交給她兩把系在一起的鑰匙,說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瑤家時,交給她便可。張永紅想說: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裡暗忖老克臘與王琦瑤會有什麼瓜葛。卻不敢亂想,往哪想都是個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事,也容不下別人的了。她接過鑰匙往包裡一擱,與老克臘一起吃了頓飯然後分手。回家時路過平安裡,想彎進去交一下鑰匙,可進弄堂卻見王琦瑤的窗戶黑著,便想改日再來,就退了出來。過後的幾日裡都有些想不起來,有一回想起來又有事情沒時間,於是就決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長腳悄然而至。

  長腳給張永紅帶來一套法國化妝品,還有一頂窄簷女呢帽。兩人來到「夢咖啡」裡坐下,就著桌上一盞蠟燭燈。張永紅絮叨著別後的一些事情,長腳卻變得話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裡的張永紅,是隔了幾重山幾重水的,人回來,魂還在飄蕩。這燭光搖曳,輕聲慢語,又喝了一點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虛的,洇開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朧的輝煌。他長腳卻是在這輝煌的邊邊上,最沉暗的一點上,因此他怎麼看也看不見自己,自己已經消失了。這地方不愧為「夢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長腳漸漸興奮起來,開始說起香港。靈感來臨了,香港呈現在了眼前,他看得多麼清楚啊!他告訴張永紅這,又告訴那,這些日子的經歷真是豐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現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結婚這一樁喜事。他說他們的婚禮應當到泰國的曼￿去舉行,或者到美國的舊金山舉行。在這些地方,全有著他父親的豪華宅邸,都是婚禮的好地方。張永紅也激動起來,眼睛閃著淚光。雖然是講究實際的頭腦,可也擋不住這裡的夢幻氣氛。那蠟燭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遠沉不下去,也燃燒不盡。融化的蠟永遠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著那一叢夢幻之火。

  這晚上,這小別重逢的兩個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後,埋單結帳,起身要走時,張永紅忽又想起一件事,她從皮包裡掏出兩把鑰匙,笑著說:你看怪不怪,老克臘要我把這鑰匙交給王琦瑤,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長腳接過鑰匙看了看,心裡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張永紅說: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誰知她是高興是不高興。於是就告訴長腳在「夜上海」的一幕。長腳其實並不在聽,只顧端詳這鑰匙,又聽張永紅說:乾脆你去交吧!他說好,就把鑰匙揣進了口袋,然後兩人走出了「夢咖啡」。將張永紅送回家,他一個人騎車走在馬路上,不知不覺地向王琦瑤家騎去。騎進弄堂時,黑暗裡好像又有老克臘的身影在前邊,徑直走進那一扇後門裡。他騎到門前,沒有下車,用腳支著地,然後掏出鑰匙,選擇其中一把插入鎖孔,鑰匙在鎖孔裡靈活地轉動了半周。他又回復到原位,拔了出來。這時他發現這無星無月的午夜,其實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門扇上陳舊的紋理和裂縫。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細想想,有多少徹夜不息的燈啊,還有多少徹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這光的源頭。他把鑰匙提在手心裡,出了弄堂,王琦瑤的窗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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