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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


  所謂「老克臘」指的是某一類風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會風貌中,他們保持著上海的舊時尚,以固守為激進。「克臘」這詞其實來自英語「colour」或者是「classic」,表示著那個殖民地文化的時代特徵。英語這種外來語後來打散在這城市的民間口語中,內中的含義也是打散了重來,隨著時間的演進,意思也越來越遠。像「老克臘」這種人,到八十年代,幾乎絕跡,有那麼三個五個的,也都上了年紀,面目有些蛻變,人們也漸漸把這個名字給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葉,於無聲處的,又悄悄地生長起一代年輕的老克臘,他們要比舊時代的老克臘更甘於寂寞,面目上也比較隨和,不作嘩眾取寵之勢。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人們甚至難以辨別他們的身影,到哪裡才能找到他們呢?

  人們都在忙著置辦音響的時候,那個在聽老唱片的;人們時興「尼康」、「美能達」電腦調焦照相機的時候,那個在擺弄「羅萊克斯」一二〇的;手上戴機械表,喝小壺煮咖啡,用剃須膏刮臉,玩老式幻燈機,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萬確,就是他。找到他,再將眼光從他身上移開,去看目下的時尚,不由看出這時尚的粗陋鄙俗。一窩蜂上的,都來不及精雕細刻。又像有人在背後追趕,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個多和一個快,於是不得不偷工減料,粗製濫造,然後破罐破摔。只要看那服裝店就知道了,牆上,貨架上,櫃檯裡,還有門口攤子上掛著大甩賣牌子的,一代流行來不及賣完,後一代後兩代已經來了,不甩賣又怎麼辦?「老克臘」是這粗糙時尚中的一點精細所在。他們是真講究,雖不作什麼宣言,也不論什麼理,卻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自己做,讓別人說。他們甚至也沒有名字,叫他們「老克臘」只是一兩個過來人的發明,也流傳不開。另有少數人,將他們歸到西方的「雅皮士」裡,也是難以傳播。因此,他們無名無姓的,默默耕耘著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實,我們是可以把他們叫做「懷舊」這兩個字的,雖然他們都是新人,無舊可念,可他們去過外灘呀,擺渡到江心再驀然回首,便看見那屏障般的喬治式建築,還有哥特式的尖頂鐘塔,窗洞裡全是森嚴的注視,全是穿越時間隧道的。他們還爬上過樓頂平臺,在那裡放鴿子或者放風箏,展目便是屋頂的海洋,有幾幢聳起的,是像帆一樣,也是越過時間的激流。再有那山牆上的爬牆虎,隔壁洋房裡的鋼琴聲,都是懷舊的養料。

  王琦瑤認識的便是其中一個,今年二十六歲。人們叫他「老克臘」,是帶點反諷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學做體育教師,平時總穿一身運動衣褲,頭髮是板刷式的那種。由於室外作業,長年都是黝黑的皮膚。在學校裡少言寡語,與同事沒有私交,誰也不會想到他其實彈了一手好吉他,西班牙式的,家裡存有上百張爵士樂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條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儉老實的職員,姐姐已經出嫁。他自己住一個三層閣,將棕綳放在地上,唱機也放在地上,進去就脫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統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開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時候他在屋瓦上鋪一張席子,再用根背包帶系了腰,拴在窗臺上,爬出去躺著。眼前便是一片深藍的天空,懸掛著一些星星。遠處有一家工廠,有隱約的轟鳴聲傳來,那煙囪裡的一柱煙,在夜空裡是白色的。一些瑣細的夜聲沉澱下去,他就像被空氣溶解了似的,思無所思,想無所想。他還沒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雖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這一層上,便停止了發展,因為沒有進一步的需要。他對生活也沒什麼理想,只要有事幹就行,也曉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還是抱積極的態度。沒有遠的目標,近的目標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沒有大的煩惱,只不過有時會有一些無名的憂鬱。這點憂鬱,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樂。薩克斯管裡夾帶著唱片的走針聲,嘶嘶的,就有了些貼膚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調子的,新東西討不得他歡心,覺著是暴發戶的味道,沒底氣的。但老也不要老得太過,老得太過便是老八股,亦太荒涼,只須有百十年的時間盡夠了。要的是那剛開始的少數人的繁華,黑漆漆的夜空裡,那一小叢燦爛,平整的蛋硌路上,一座歐式洋房,還有那萬籟俱寂中的一點蜿蜒曲折的音響。說起來,其實就是那老爵士樂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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