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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去美國(2)


  走之前,小林家在錦江飯店辦了一次宴請,親朋好友一共坐了四桌,竟比結婚的場面還盛大。王琦瑤看著滿面春風的薇薇,想她分明給人做了個出國的籌碼,還高興!她一個人坐在滿目陌生的林家親友中,雖是無人搭理,臉上卻還須保持著微笑。待小林和薇薇敬酒敬到這一桌時,她倒真是想笑的,不料眼淚卻掉了下來,倒弄得場面有些尷尬。後來,眼淚收住了,心裡卻抑鬱得要命,也說不出個來由,就是覺得沒意思。看出去的燈影酒光都是蒙淚的,都是在哀悼什麼,人臉上的笑也是哭變的。那邊年輕人的一桌上,樂得不行,吵得人耳聾,王琦瑤卻覺得是悲極生樂,全是哀的面孔。鄰座一個孩子打翻了大人的葡萄酒,桌布上一片殷紅,王琦瑤看見的是血色。她幾乎支持不到底了,心裡痛得很,又不知癥結在哪裡,便無從解開。這一場盛宴似乎是最後的晚餐,一切都到了頭的樣子。這種絕望是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湧,專找這樣的大場面作舞臺似的。場面越輝煌,哀絕的心情越強烈,隔著一張桌子,她聽見小林和薇薇在唱歌,這歌聲眼看將她最後的防線衝垮,又被一陣起哄壓住了。等到大家起身互相告別的時候,王琦瑤已經哽塞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示意。好在,人們也不認識她,將她撇在一邊。她從三三兩兩握手道辭的人群中走過,自己回了家。

  在這一場不合時宜的大慟之後,又是長久的平靜的日子。小林走了,薇薇回家就很經常,有時遇到張永紅也在,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時光。將一塊面料鋪在桌上,左比劃右比劃,就是不下剪子。這時候,淮海路上又起來一批更年輕更大膽的時髦人物,張永紅這一代已轉向保守。但這保守不是那保守,這是以守為攻,以退為進。經過一系列的潮流,她們逐漸形成自己的觀念,她們已過了那種搖擺不定人云亦云的階段,就將時尚的風口浪尖的位置讓了出來。總之是,她們已經在追波逐浪的潮流中站穩了腳跟,有點中流砥柱的意思。別看她們不趨潮流,卻正是潮流中人,潮漲潮落都是經她們而去。馬路上的時尚看起來如火如荼,卻沒什麼根基,轉瞬即逝的。薇薇總是要比張永紅慢一步,她是天生需要領袖的人,倘若沒有張永紅和王琦瑤為她掌舵,保不住終身要做時尚的奴隸。現在,她們三人又一度在一起熱切地商量剪布裁衣的事情。她們都添置了衣服,每一件都是集思廣益,反復研究而成。試樣的時候,一個站在鏡前,那兩個便身前身後地仔細察看。偶爾一轉身,看見鏡子裡的那張臉,陡地發現那臉上的寂寞,趕緊地說出些話來,便遮掩了過去。

  這一年的聖誕節,是她們三人一起過的。她們穿上新做的大衣,化了些妝。日前已定好三個聖誕大餐的坐位,是在虹橋新開發區的大酒店。她們叫了部出租車,車還沒走到酒店,已是滿目的絢爛。她們走下汽車,有些茫然地站著,枝形的燈光在頭頂結成了網,火樹銀花的。她們移動腳步,走進酒店,有穿扮成聖誕老人的侍者走來走去,賓客如雲的氣氛。她們上到餐廳,找到自己的坐位,在足有二十人的長桌旁邊。前後左右大多是情侶,也有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都是旁若無人的切切嗟嗟。她們三人,平時也是有話的,逢到這樣的場合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正襟危坐著。那大餐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由於人多,倒像是吃客飯。聖誕歌卻是一直在唱,同時不斷預告十二點的鐘聲,屆時會有聖誕老人來送禮物,禮物是憑餐券摸彩的。這三人都意識到來錯了地方,這樣的場合完全不適合她們;情侶們在親熱著,她們只能視若無睹。還是小孩子好些,都不大認生的,會和她們搭訕幾句,增添了幾分熱鬧。但父母們則都嚴肅著,目不斜視,她們就不好太過熱絡。總之她們在這裡,是處處受鉗制,渾身不自在。等不到十二點,便商量著要走。三人起身離開坐位時,誰也沒有注意她們。走到門口,卻見一大群小姐端著託盤湧進,才知還需上一道冰淇淋,但也沒有興致再回頭了。走廊裡靜靜的,一按電鈕,電梯無聲的迅速上來,走進去,門便合上。三面都是鏡子,鏡子裡的臉是不忍看的,一句話皆無,只看那指示燈,——亮下去,終於到了底。她們走出大堂,也忘了要車,走上了馬路。新區的馬路又寬又直,很少有人,有從機場方向過來的靜靜的車流。她們走了幾步,才想起搭車。這時,王琦瑤就說,到她那裡去吧,哪裡不能過聖誕呢?那兩人也說好,便又走回酒店門口叫了輛車。十一點的城市,外面是靜了,可那有一些門裡和窗裡,卻藏著大熱鬧。不是從裡面出來不會知道,從裡面出來,便攜了些聲色,播種似的播了一路。

  聖誕夜是在王琦瑤家結束的,從那熱鬧場出來,到平安裡,就覺靜得不能再靜,斂聲屏息似的。恰是在這靜中顯出了她們心的活躍。這活躍方才是被壓著蓋著,發不出聲來,現在,就都是她們的世面了。她們吃著零食,說些閒話,有些平時不說的這會兒也情致所至地說了出來。張永紅告訴說她與最近一位男朋友的齟齬,只為很小的一點事情,卻根本改變了婚姻的前途。王琦瑤聽她這麼說,知她是在考慮婚嫁大事,不免勸說她放寬些標準。雖還是那些老話,可因這晚的氣氛,是有些推心置腹的。張永紅非但沒有排斥,還說了些苦衷。她說,其實她並不是高估了自己,不過是將婚嫁當做人生的第二次投胎。她說你們都曉得我那個家的,因此,結婚也是重新書寫歷史。薇薇就說,也不能完全吃現成,要改寫歷史就兩個人一起改寫好了。張永紅說:倒不是要吃現成,而是要吃些老本,兩手空空從頭來起,到老也看不見曙光;要說薇薇你才是吃現成,有公寓房子住,老公又去了美國。薇薇說:我倒情願他不去美國,這種日子除非自己過,別人是想也想不到的。王琦瑤倒是第一次聽薇薇訴苦,有些意外,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張永紅說眼下自然有些苦,熬過去就好了。薇薇說:這一天天的熬,別人又不能代我,知道我為什麼老往娘家跑嗎?因為我不要看他們那種知識分子的臉。張永紅笑道:知識分子的臉有什麼?我想看還看不到呢!三人都笑了。這一晚,張永紅也沒回去,睡在沙發上。她們都忘了時間,等窗簾上有些發亮,才睡著。

  這一夜裡積攢起的同情,還夠她們享用一陣的。她們一周要見幾次面,薇薇幾乎是一半搬回了娘家。只要有張永紅在場,她們母女就能保持著諒解與寬待的空氣。張永紅是她們關係的潤滑劑。可是不久,張永紅又交了新的男朋友,來得就稀疏了。又過了半年,小林為薇薇辦了陪讀手續,薇薇也要走了。雖然只等了一年多的時間,可也耗盡了薇薇的耐心。她甚至沒有心情為自己置裝,只將平日穿的一些衣服裝了一箱,另一箱裝的大多是生活用品,包括一些炊具,還有一大盒華亭路上買來的兩角錢一個的十字架項鍊。小林來信說,這項鍊在美國至少可賣兩美元一個。王琦瑤心裡猶豫要不要給她一塊金條,但最終想到薇薇靠的是小林,她靠的是誰呢?於是打消了念頭。薇薇穿了一身家常的布衣和一雙舊鞋,登上了飛往舊金山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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