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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還有一個程先生(3)


  王琦瑤和程先生的重逢,就好像和往事重逢,她溫習著舊時光,將那歷經過的生平再讀一遍,會有身臨其境,恍若夢中的感覺。她想,誰知道哪個是過去,哪個才是現在呢?她身子越來越重,腳浮腫著,越發不想動,成天坐著,心裡恍恍惚惚,手裡織一件嬰兒的毛衣褲。毛線是用她舊毛衣拆下的,有點斷頭,一邊接一邊織,進度很慢的。程先生忙裡忙外,直到晚飯後,將近八點才算忙完坐下,王琦瑤的眼睛卻已經半張半合,說話也是東半句,西半句。程先生不由也困乏起來。兩人在一張沙發上,一人一頭坐著,打著瞌睡,直到覺出了身上的寒。程先生打一個寒噤驚醒,王琦瑤還是不動,待程先生為她鋪好床,扶她上去,才自己半脫了衣服鑽進被窩。程先生照例檢查一遍門窗,然後拉了燈走出去,輕輕碰上房門。

  正當他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蔣麗莉的時候,萬萬想不到的,蔣麗莉竟然自己找上了程先生的門。這段日子,程先生除了睡覺,幾乎不在自己家裡待,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多少回,最後才把程先生在電梯裡捉住的。她先是上樓,撲了一個空,只得下樓,等電梯上來,不想電梯裡正走出了程先生。兩人迎面看見,又認識又不認識,說是都變了,可又好像都沒變,總是理所當然的樣子。蔣麗莉穿著列寧裝,一條哢嘰褲,膝蓋處鼓著包,褲腿又短了。腳上倒是皮鞋,卻蒙了一層灰,眼鏡上也蒙灰似的,好像又加深了近視,一層一層旋進去,最深處才是兩隻小眼,眼裡的光,也是旋進深處的兩小叢。程先生說:真是太巧了。蔣麗莉說:巧什麼巧,你巧也不是我巧。程先生被她這麼一堵,不知說什麼才好。蔣麗莉又說:早來你不在,晚來你不在,中午來你也不在!程先生嘴裡說對不起,心裡卻辯解:這不是在了嗎?一邊開門讓她進房間。是星期日的中午,他把王琦瑤安頓睡了午覺,臨時想要洗澡,就回來拿換洗衣服,不料碰上了蔣麗莉。蔣麗莉走進房間,站在翻卷著灰塵的陽光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睛裡那兩叢光分明是怨氣。程先生有些忐忑,心跳著,還有些窘,想找些閒話說,可出口的卻是:你找我有事嗎?蔣麗莉又火了,說:沒事就不能來嗎?程先生臉紅了,賠著笑,說去給她泡茶,可熱水瓶是空的,玻璃杯蒙了垢,茶葉聽則生了鏽,打不開。蔣麗莉跟他到廚房,看他忙著燒水洗杯子,說:簡直像個雞窩。轉身走了回去。程先生忙完了,走出去,見她一個人站著出神。照相間的布幔都已拉起,燈推在角落,臺階什麼的佈景推在角落,越加顯得空蕩蕩。程先生看著蔣麗莉的背影,不敢驚動她,又輕輕退到廚房去,守著那壺燒著的水。時間好像停住了,只有那壺水一點一點響了起來,最後頂起了壺蓋。

  程先生泡好茶走出去,見蔣麗莉正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雙手背在身後,步子有些像男人似的。程先生將茶放在作佈景用的那張搖搖晃晃的圓桌上,兩人一邊坐一個。程先生說:你先生好嗎?蔣麗莉皺皺眉頭說:你是在說誰?是說老張嗎?程先生就知道她男人是姓張,卻不敢再問,轉而問她的孩子。她也是皺眉,說孩子除了吵還是吵,有什麼好不好?程先生要想問她的工作,又覺著那是自己不配問的,把話咽下,就再找不出什麼話了。可他不說話,蔣麗莉也不願意,說這麼多年不見面,就沒什麼要問的嗎?程先生聽她這麼說,知道沒道理可講,反倒豁出去了,笑著說:我看還是你問我答吧,反正我問什麼都不對。蔣麗莉凶聲說:誰說你不對了?臉色卻和緩了一些,那凶也是有幾分做作的。程先生更抱定主意不問只答,蔣麗莉也沒了辦法,不再逼他,低下頭喝茶。窗外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很是悠揚。房間裡靜默著,卻有一股溫煦滋生出來。他們都在想過去的時光,雖是不無尷尬的人與事,想起來也是溫暖的。這人生說起來是向前走,卻又好像是朝後退的,人越來越好商量,不計較。蔣麗莉對程先生說:你倒是一切如舊,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慚愧地低下頭說:我是沒什麼追求的。蔣麗莉冷笑一聲道:你怎麼沒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聲。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問道:王琦瑤住在什麼地方?程先生驚異地說:你找她?蔣麗莉不耐煩地說: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趕緊說知道。蔣麗莉就站起來問:在哪裡?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來說:我正要去她那裡,一起去吧,我們這幾天還說到你呢!他神情躍然,也忘了回來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蔣麗莉還站在原地,看著他。即便是隔了這麼一段距離,程先生還是看見了她眼睛裡的幽怨。他好像覺著回到了從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兩人對視了一陣,互相都明白了對方的一個矢志不忘,然後,一同走出房門。

  蔣麗莉正在填寫入黨申請表格,個人履歷裡中學這一階段,需一個證明人,她就想到了王琦瑤。王琦瑤真是久遠的事情了,想起來都是懷疑,一切像是杜撰,而不是真實。這十多年來,她過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歷來的狂熱,接受這生活裡不堪承受的一面。從前放縱任性的衝動,這時全用在約束檢討自己。她的積極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麼樣的事情,她都要做得過頭。她自知是落後反動,於是做人行事就都反著她的心願來,越是不喜歡什麼,就越是要做什麼。比如和丈夫老張的婚姻,再比如楊樹浦的紗廠。她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有點像演戲,卻是拿整個生活作劇情的。她的入黨問題很令黨的組織頭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這麼革命法的。她幾乎每半年要向組織寫一份彙報,有點挖心挖肺的,用詞造句也相當過火,即便是對組織,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〇年,這種狂熱病蔓延得很厲害,一般都有一頂小資產階級的帽子,其實也難說是哪個階級的,各有各的病根,是連自己都不清楚的。

  從大樓裡出來,蔣麗莉和程先生就去乘電車,兩人一路都無話,聽著電車地響。這好像是那千變萬化中的一個不改其宗,淩駕于時空之上的聲音。馬路上的鐵軌也是穿越時間隧道的,走過多少路了也還是不改其宗。下午三點的陽光都是似曾相識,說不出個過去,現在,和將來,一萬年都是如此,別說幾十年的人生了。下了電車,穿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平安裡。平安裡的光和聲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邊角料似的,東一點西一點,合起來就有些雜亂。兩人走過弄堂,也是默默無語。有一些玻璃窗在他們頭頂上碰響,還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他們頸窩裡。走到後門口,程先生就從口袋裡摸出鑰匙。蔣麗莉的眼光落在鑰匙上,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待程先生發現,便迅速閃開。程先生稍有些窘,想開口解釋什麼,蔣麗莉已奪路而進,走在了前頭。王琦瑤已經醒了,卻還睡在被窩裡養神。房間里拉著窗簾,有些暗,一時沒認出蔣麗莉來,等她認出,蔣麗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頭看她。兩人幾乎是臉對臉的,眼睛就不動了。其實只是一秒鐘的時間,卻有十幾年的光陰從中關山飛渡,身心都是飄的,光和聲則是倏忽而去。然後,王琦瑤從被窩裡坐起,叫了聲「蔣麗莉」。蔣麗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銳利地一瞥。王琦瑤本能地往下縮了縮,反是畫蛇添足。蔣麗莉的臉刷地紅了,她退後幾步,坐到沙發上,臉朝著窗外,一言不發。房間裡的三個人是在尷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尷尬中重聚,宿債未了的樣子。窗簾上的光影過去了一些,窗下的嘈聲也更細碎了。蔣麗莉說要走了,那兩人都不敢說留她的話,是自慚形穢,還是怕碰壁。程先生將她送到樓下,再回到房間,兩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蔣麗莉是誤會了,但這誤會卻有些稱他們心的意思。

  晚上,兩人各坐方桌一邊剝核桃,聽隔壁無線電唱滬劇,有一句沒一句的,心裡很是寧靜。他們其實都是已經想好的,這一生再無所求,照眼下這情景也就夠了,雖不是心滿意足,卻是到好就收,有一點是一點。他們一個負責砸,一個負責出仁,整的留著,碎的就填進嘴了。王琦瑤破例沒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墊了個枕頭,問道:大約是什麼時候生呢?王琦瑤掐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內的事了。程先生不覺有些緊張,王琦瑤倒反過來安慰他,說做什麼事情都沒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這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說別的不怕,就怕要生時身邊沒有人,無法送去醫院。王琦瑤就說,這生孩子也不是立時三刻的事情,說是要生,也須一天半天的。聽她這麼說,且還很沉著,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說,不知道這孩子是男還是女。王琦瑤說,希望是個男的。程先生問為什麼。王琦瑤說做女人太不由己了。兩人就都沉默了。這是他們頭一次提及這個未出世的孩子,這是一個禁區性質的話題,雙方都小心地繞開著。如今一旦說及,就好像克服了一個障礙,有一些較深的情和義交流貫通,兩人更親近了一些。剝完核桃,已是十點,王琦瑤讓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樓,聽見後門響過,才檢查了門窗,洗漱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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