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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還有一個程先生(2)


  程先生與王琦瑤的再度相遇,是以吃為主。這吃不是那吃,這吃是飽腹的,不像以往同嚴師母幾個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時光。他們很快發現,兩個合起來吃比分開單個吃更有效果,還有著一股同心協力的精神作用。於是他們每天至少有一頓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資的大半交給王琦瑤作膳食費,自己只留下理髮錢和在公司吃午飯的飯菜票錢。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瑤這裡來,兩人一起動手切菜淘米燒晚飯。星期天的時候,程先生午飯前就來,拿了王琦瑤的購糧卡,到米店排隊,把配給的東西買來,有時是幾十斤山芋,有時是幾斤米粉。他勤勤懇懇地扛回來,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這些別致的口糧。程先生的西裝舊了,裡面的羽紗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發頂稍有些禿。眼鏡還是那副金絲邊的,金絲邊卻褪了色。雖然是舊,還有些黯淡,程先生還是修飾得很整潔,臉色也清爽,並無頹敗之相,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別,像是從四十年代舊電影裡下來的一個人物。這類人物,在一九六〇年的上海,馬路上還是走著幾個的。他們的身影帶著些紀念的神情,最會招來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裝的康明遜那樣,舊也是舊,卻是新翻舊,是變通的意思。程先生是執著的,要與舊時尚從一而終的決心。程先生拎著一鉛桶山芋,走在路上。因為拎得不得法,鉛桶老是碰膝蓋,他不得不經常換手。換手時,便趁機喘口氣,看看街景。梧桐樹都長出了葉子,路上有了樹陰,他心裡很安寧,問自己:這一切是真的嗎?

  程先生出入王琦瑤處,並沒給平安裡增添新話題。康明遜與薩沙相繼光顧她處,又相繼退出;再接著,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顯山顯水,都看在了平安裡的眼中。平安裡也是蠻開通的,而且經驗豐富,它將王琦瑤歸進了那類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釋。這類女人,大約每一條平安裡平均都有一個,她們本應當集中在「愛麗絲」的公寓裡,因時代變遷,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時,平安裡的柴米夫妻為些日常小事吵起來,那女的會說:我不如去做三十九號裡的王琦瑤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嗎?女的便啞然。也有時是反過來,那男的先說: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號裡的王琦瑤!那女的則說:你養得起嗎?你養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啞然。以此可見,平安裡的內心其實並不輕視王琦瑤的,甚至還藏有幾分豔羨。自從程先生上了門,王琦瑤的廚房裡飄出的飯菜香氣總是最誘人的。人們吸著鼻子說:王琦瑤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瑤早早進了被窩,程先生坐在桌前,記著流水帳,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他們雖是吃過了晚飯,卻已開始嚮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說起來津津樂道的,在細節上做著反復。說著話,天就晚了。貓在後弄裡叫著春,王琦瑤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檢查一下窗戶的插銷,拉好窗簾,將放亂的東西歸歸好,然後關上燈,走出房間,放下司伯靈鎖,輕輕碰上了門。

  程先生從不在王琦瑤處過夜。王琦瑤曾起過留他的念頭,卻沒有開口,因是自己懷著人家的孩子,生怕程先生嫌棄。心裡是想,只要程先生開口,自己決不會拒絕的。倒不是對程先生有什麼欲望和愛,而是為了報恩。十二年前,程先生是王琦瑤的萬事之底,是做退一步想的這個「想」。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底」的寶貴和難得,是因為她淨是向前看的境遇,離向後退還早著呢!如今,她雖不是退,卻也不敢說進的話了,那個「底」和自己是近了許多的。這些日子,她與程先生也算得上朝夕相處,她發現程先生沒變,可她卻是變了的,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倘是程先生也變了些,還好說。惟其因為程先生的不失毫釐,反使她生有愧疚的心情,覺得對不起程先生的等待。程先生守身如玉這多年,等來的是千瘡百孔的一份生計,自己都為他抱屈。所以,當她接近這個「底」的時候,卻又不敢認它作「底」了,自己已是失去資格,只剩有一顆知恩圖報的心。但程先生就是不開口,坐得再晚也是一個回家。有幾回,王琦瑤朦朧中覺著他是立在自己的床邊,心裡忐忑著,想他會不走,可他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聽見他碰上門的那「哢噠」一聲,王琦瑤既是安慰又是惆悵。

  他們有時候也會談到一些故人,比如蔣麗莉。這些年裡,程先生倒還有蔣麗莉一些稀疏的音信,是從那位導演朋友處得來的。提起導演,王琦瑤恍若隔世,有一些場景從混沌的往事中浮現起來,她說導演怎麼會認識蔣麗莉的呢?程先生就告訴她,蔣麗莉曾為了找他,從吳佩珍那裡找到導演,再從導演那裡找到他的。吳佩珍是又一個故人,又有一些舊景接踵而來,浮在眼前。程先生說,導演如今是在電影部門任一個副職,當時他們都不知道,導演其實是共產黨員。後來,蔣麗莉也在他的影響下參加了革命,上海解放的時候,他親眼看見蔣麗莉揮著大鑔,指揮女學生的腰鼓隊遊行。她還是戴眼鏡,卻穿一身舊軍裝,袖子卷在胳膊肘,腰裡系一根皮帶,他差點兒沒認出她來。她本來還有兩年就可以拿到畢業文憑,卻退學去做了一名紗廠工人,因為有文化又要求進步,就提到工會做了幹部。再後來,就和紗廠的軍代表結婚了。軍代表是山東人,隨軍南下到上海的。如今,已有了三個孩子,住在大楊浦的新村裡。聽完程先生的話,王琦瑤說:想不到蔣麗莉做幹部了,真不錯!程先生也說不錯。但兩人心裡卻都不相信自己的話。蔣麗莉的經歷聽起來像傳奇,裡面總有些不對頭的地方。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原來導演是個共產黨,那年競選上海小姐,還特地請她吃飯,勸她退出,說不定是上級指派他做的呢。倘若那一回聽了導演的話,就不是蔣麗莉革命,而是她王琦瑤革命了。說罷,兩人都笑了。

  王琦瑤和程先生商量要去看望蔣麗莉一回,卻猶豫不定。他們不曉得如他們這樣的身份,是否還能與蔣麗莉做朋友了。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樣,共產黨在他們眼中,是有著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們這樣親受歷史轉變的人,不免會有前朝遺民的心情,自認是落後時代的人。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的芯子裡的人,埋頭於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麼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也難怪他們眼界小,這城市像一架大機器,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只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致陷入抽象的虛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對於政治,都是邊緣人。你再對他們說,共產黨是人民的政府,他們也還是敬而遠之,是自卑自謙,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王琦瑤和程先生自覺著從此與蔣麗莉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了,照說沒有聚首的道理,只因為往事的糾纏,才生出這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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