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長恨歌 | 上頁 下頁
15.


  李主任回來的時候,王琦瑤難免是要流淚,雖然什麼也不說,李主任也知道她委屈。知道她委屈,要走的時候還得走。李主任不覺有身不由己之感,這心情一旦生出,就不是此時此地,一人一物,而是多少年多少事的濃縮。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李主任當頭的一個「敢」字,變成了一個「難」。他是因為「敢」,才涉足世事的核心,越往深處越無回旋之地,如今是舉步維艱。世人以為他有權,其實他是連對自己的權利都沒有的。李主任可憐王琦瑤,也可憐自己,因可憐自己,更可憐王琦瑤,不知道該怎麼待她好。越這樣,王琦瑤越戀他。事到如今,兩人是真有些夫妻的恩愛了。這恩愛也是從等裡面生出來的,是苦多樂少的恩愛,還是得過且過的恩愛,有一日是一日。王琦瑤不知道時局的動盪不安,她只知道李主任來去無定,把她的心搞得動盪不安。她還知道,李主任每一次來都要比上一次更憔悴,蒼老幾歲的樣子。她就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情。她只能擔心,卻幫不上一點忙。李主任的世界是雲水激蕩的世界,而她,雲是行雲,水是流水,除了等,又還能做什麼?她除了送一個「等」給李主任,又還能送什麼?李主任的世界啊,她是望也望不著,別說去夠了。她聽著他的汽車在弄口發動,片刻間無聲無息。

  有一回李主任來,繾綣之後,正色道,對誰也別承認她與李主任的關係,反正這房子是以王琦瑤名義頂下的,他每一回來去都無人知無人曉,雖說上海傳言很盛,但傳言只是傳言,畢竟不作數的。王琦瑤躺在枕上聽他這一席話,覺得他是要擺脫干係的,便冷笑一聲道,她自知攀不上李家,也從未有過做李家什麼人的奢望,因此也從未對別人承認過什麼,像他今天這一番叮囑,其實是大可不必。李主任知道她是有誤解,又不便說明,只苦笑一聲說:本以為王琦瑤不會鬧小心眼兒,結果卻也會的。王琦瑤聽出了他話裡的苦衷,再看他焦愁的面容,頭髮幾乎白了一半的,不由一陣後悔的辛酸,她強笑道:和你開玩笑的。李主任抱住她,不覺有些動情,說道,他這一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一生,怕是自身難保,能不牽連她們這些人就算是最好,她們這些人是最最無辜的了。他說著這話,眼睛都有些要濕的樣子。這是他的肺腑之言,輕易不吐,這會兒是吐給王琦瑤,也是吐給自己。王琦瑤聽在耳裡卻驚在心裡,想這話越說越不善,要去打斷他,卻哽住喉頭,眼淚流了下來。

  這一個夜晚事後想來是不同尋常,天格外的黑,格外的靜,桂花糖粥的梆子,一記沒敲,百樂門的歌舞聲也偃息著。屋裡靜的呀,連那娘姨在自己房間的夢哭聲,都一清二楚。他們兩人幾乎通宵未眠。先是說話,後是躺著想心事,各想各的,但都是傷感。李主任聽見王琦瑤的隱泣,裝著聽不見,不是不想勸,而是沒法勸,他說什麼都是無法兌現的,不如不說。王琦瑤聽見李主任起床,在客廳裡走動,也裝著不知道,李主任是通天的人,倘若他都是過不去,又有誰能幫得上他。所以,這一夜是極其孤獨的夜晚,兩個人在一處,卻誰也安慰不了誰,由著各自難過。兩人都是有預感的,李主任的預感有憑有據,王琦瑤卻是一筆糊塗賬。她朦朧覺著,有什麼事情即將來臨,卻又不敢多想,對自己說:天亮就會好了。她心裡盼著天亮,不知不覺地睡著,夢見自己要去蘇州外婆家,還沒去就被推醒了。屋裡一片漆黑,李主任的臉卻是清晰的,俯視著她,將一個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放在她枕邊,又抽出她的手,把一枚鑰匙按在她手心,說要走了,汽車已在門外。王琦瑤不由摟住他脖子大哭起來,從未有過的失態。她像個孩子一般耍賴著不讓他走,心想他這一走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來了,她又要日等夜等,寢食不安,數著牆上的光影度日,牆上的光影是要它快時它慢,要它慢時它快,毫不解人意,梧桐樹也不解人意,秋風未起就已落葉滿地。王琦瑤不知哭了有多少時間,李主任解開她的胳膊,走出了公寓,她還在哭。這一個夜晚,是從眼淚裡浸泡過去的。最後,晨曦照進了房間,有一點亮了,王琦瑤也哭累了。

  王琦瑤這一回等李主任回來,不是坐在公寓裡等的。她坐不下來,非要出去走動著才行。她穿戴整齊了,叫一輛三輪車,說一個地方,讓那車夫去。她坐在三輪車上,望著街景,那街景是與她隔著心的,她兀自從中間穿過,回頭的興致也沒有。櫥窗裡的鞋帽告訴她,時代又前進了一步,這前進也與她無關,時代是人家的時代。電影院在上演新片,新的男歡女愛,在她則是上一代的故事了。咖啡館裡面對面坐的年輕男女也是上一代的故事,她已是過來人了。陽光從樹葉間灑下,是如碎銀一般的,除了照她的眼,叫她目眩,也是沒有意義。她看著馬路上的人,心中不平地想,這麼多的人裡面,為什麼偏偏沒有李主任!她讓車夫拉她到一處地方,然後便下車去。她對自己說,是要來買東西,卻不知該買什麼。她有時候是空手而回,有時候則買了亂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堆。乘在三輪車上,心裡的茫然總好一些,因是在向前走,走一點近一點,雖然不知是要去哪裡。兩邊的街景向後退去,時間也在退去,畢竟有點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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