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長恨歌 | 上頁 下頁
15.


  事情有過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漸漸地,蔣麗莉是有些把王琦瑤掛在嘴邊,動輒便來。有時說的准,有時卻是出錯的,而不論對錯,程先生總是一概吃下去,賠不是。次數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塗,真以為自己是非王琦瑤莫屬的了。王琦瑤本是要靠時間去抹平,哪經得住這麼翻來覆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銘心。程先生經歷了割心割肺的疼痛,漸漸也習慣了沒有王琦瑤的日子,雖然也是沒有奈何。如今,蔣麗莉卻告訴他,他原來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瑤的。王琦瑤又好像回來了,朝夕相伴的,還免去了早先的牽腸掛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開始喜歡獨處,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和王琦瑤在一起的時候。他重新又擺弄起照相機,卻熱衷於拍些風景啊,靜物啊,建築什麼的,沒有人物,是給王琦瑤留著空的。於是,就將蔣麗莉忽略了,見面的次數稀疏下來。開始,蔣麗莉賭氣也不約他,好容易來了電話或者來了人,還愛理不理的。甚至乾脆拒絕。有點欲擒故縱,也有點動真氣。可後來,程先生乾脆沒消息了,蔣麗莉不由著了慌,開始給程先生打電話。聽筒裡傳來程先生的聲音,一顆心是放定了,氣卻又上來了。雖是見了面,終是不歡而散,彼此都是掃興。幾次下來,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約請了。這樣,事情就退到最初的狀態,兩個人的認真和努力都付之東流似的,有徒勞的感覺。蔣麗莉是不甘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勵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電話過去。她又一次退到底,變得謙卑起來,怎麼都可以,只要與他見面。程先生卻是有點怕了,躲著她的。這「怕」倒不是專對蔣麗莉的,而對了男女之情來的。程先生的兩次戀愛都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愛,有的是情義,可用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麼呢?因此,他開始從根本上懷疑有沒有什麼兩情相悅。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種瓜不得瓜,種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蔣麗莉打電話過去就沒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職的公司打聽,卻說他請長假回了老家,什麼時候返滬尚不可知。蔣麗莉又去他那外灘的頂樓的居所,想找找有沒有留下字條一類的線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鑰匙,倒是不常用的,因總是程先生上她家的多。電梯無聲地上了頂樓,穹頂下有一股荒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沒有人煙的氣息,很多灰塵在空氣中飛舞著。她將鑰匙插入鎖孔,開門進去。屋裡是黑的,拉著窗簾,從縫隙間漏進光線,灰塵便在那裡飛舞。她站了一會兒,適應了眼前的暗,才漸漸走動起來。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機上是蒙灰的,桌上椅上都是蒙灰的,燈上罩了布,左一架,右一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間的空地上走了幾步,想像著燈光亮起的情景。她心裡有說不出的空,無著無落的,一顆心便無底地往下掉。那些作佈景用的臺階幾凳照原樣放著,有一副冷清的表情。蔣麗莉看著它們,只覺著心裡的空。蔣麗莉走進化妝間,開了梳妝桌上的燈,桌上是收拾過的,乾乾淨淨,只是有灰。她看見了鏡裡的自己,是這頂樓公寓裡的惟一的活物,卻也是抽了心去,只剩下軀殼。她關上燈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亮的,不知哪來的光。鉛絲上,夾了一條舊底片,迎光一看,是無人的景物,左一張右一張,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蔣麗莉丟下不看,走了出來。然後就來到程先生的臥房,臥房裡只一張床,一具衣櫃,還有一個衣帽架,上面掛了件夾上衣,沒穿走的,一碰也是揚灰。房間也是收拾過的,一絲不亂,面無表情的樣子,好像無話可說。蔣麗莉幾乎能聽見灰塵從天花板降落的聲氣。她曉得程先生這一走是千呼萬喚不回頭了,她這一回是真的失去他了。

  蔣麗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從始到終的時候,王琦瑤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李主任來。李主任將她安置在愛麗絲公寓之後,曾與她共同生活過半個月。像李主任這樣的忙人,時間都是一日當兩日過的,所以也可算是一個蜜月了。然後,李主任便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有時是過一夜,有時只是半天。王琦瑤從不追問李主任從哪來,又到哪去,政局和公務是她不懂也沒興趣的。李主任的私事,她又不便過問,過問也是沒趣。李主任就是喜歡她這渾然不覺不聞不問,裡面是有女人的自知之明,也有著女人的可憐,便又增添了愛惜,只是苦於無術分身,無法多陪她。這段日子,李主任是像箭在弦上,又像千鈞一髮,他夜裡熟睡著也會挺身而起,要去發命或者受命。夢魘屢屢發作,便掙扎著叫喊。逢到這時,王琦瑤就擁住他,不停地撫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醒來,翻身將王琦瑤抱在懷裡,身心的緊張都得到些緩解。還有的夜晚他睡不著,一個人悄悄地起來,坐在客廳裡,輕輕放一張梅蘭芳的唱片。在王琦瑤面前,李主任還須撐持著,藏住心裡的疲累,而對了梅蘭芳的聲音,他卻是徹底地解除武裝,軟弱下來。李主任的內心,只有留聲機裡的梅蘭芳知道,他知道了也不會去說。王琦瑤有時候一覺睡到天亮,身邊沒了人,趕緊出房門,卻見李主任一個人在沙發上熟睡,煙斗裡的煙絲全成了灰,唱針在唱盤上空轉,一圈又一圈。

  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說回來的日期,王琦瑤便也無心一天天地數日子,日曆都不翻的。光陰連成一條線地過去,無所謂是晝還是夜。她吃飯睡覺都只為一個目的,等李主任回來。王琦瑤認識了李主任,才知道這世界是有多大,距離有多遠,可以走上十幾日也不回來的;王琦瑤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這世界有多隔絕,那電車的聲都像是遙遠地方傳來,漠不相關的;王琦瑤等著李主任,知道了什麼是聚,什麼是散,以及聚散的無常。她有時候想,天下雨李主任會來;雨天裡則想,天出太陽李主任就來。她還扔銅板占卦,這一面是李主任來,那一面則是不來,她又看瓶裡的花苞,花開了李主任就來。她不數日子,卻數牆上的光影,多少次從這面牆移到那面牆。她想:「光陰」這個詞其實該是「光影」啊!她又想:誰說時間是看不見的呢?分明歷歷在目。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的,真是裡裡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怕家裡人問這問那,更不想讓他們來,也是怕問這問那,連電話都懶得打,幾乎斷了來往。蔣麗莉來過那一次以後,還來過兩次,一同出去看電影,後來也不來了。沒有人來,她也不出去。她不出去,也不讓娘姨出去,去買菜是給她掐著時間,要讓她也嘗嘗寂寞的滋味,這其實是寂寞加寂寞的。還是灶火冷清,王琦瑤就像是不吃飯的,一天至多吃一頓,吃什麼也是不知道的。她有時也聽梅蘭芳的唱片,努力想聽出李主任聽的意思,好和李主任作約會似的,更是無從抓撓,越聽離得越遠。她想,她和李主任的緣,大約就是等人的緣,從開始起,就是等,接下來,還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為主的。她不知道,愛麗絲公寓,那一套套的房間裡,盛的全是各色各樣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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