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白茅嶺紀事 | 上頁 下頁 |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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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茅嶺的採訪應當到此結束了,可是過後又有一些小事,也是值得記錄的。 第一件事是我的同伴宗福先牢牢記著那個淮海路上的女孩的案子,想為她的申訴提供幫助,她絕望的神情使我們耿耿於懷。他通過一些朋友關係在公安分局找到了她的案卷,卷中所記錄的材料是驚人的,無法為她開脫,她對我們說了謊,效果還相當成功。這使我們對白茅嶺得來的所有故事起了疑心,想到我們也許是虔誠而感動地一個接一個一共聽了十幾位女人的謊言,便覺得事情十分滑稽,卻也難免十分沮喪。 第二件事是我們受託去看望一位一年前解教的女孩,她回到上海後遇到種種挫折,受人歧視,她曾先後來過兩封信給過去的隊長,前封信說:我如不是想到隊長你,我就又要進去了!後封信說:假如我又做了壞事,隊長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實在太難了。我們十分周折地在一個菜市場後面嘈雜擁擠的平房裡找到了她,遞給她我們的名片,說如有什麼困難,可來找我們。她瞥了一眼名片,說:你們是作家,作家就只能寫幾篇文章,登在報刊上,便完了,你們幫不了我什麼的。我說我們願意試一試。她打量了我一下,又說:「你們是幸福的人,不像我們,我們只有去買好看衣服,穿在身上,自己就覺得很幸福。你們以後不要再到我們這裡來了,你們如經常來這種地方,會變得殘酷的。」當我們說話的時候,總有許多人從門裡走出來看我們,粗野地流露出好奇心來。在這些前後挨得很近,以至長年照不進陽光的房子裡,有些什麼樣的生計呢?我們一無所知,我們只覺得罪惡離這裡很近,只在咫尺之間。犯罪在這裡,是日常的事情,就好像是處在兩個世界的邊緣,稍一失足,便墮入了另一個世界裡。離開她家,我們上了汽車,紅綠燈在路上閃耀。 白茅嶺的故事就這樣過去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會在街上、電影院裡、音樂茶座上,或者某地的賓館裡,又遇上我們所採訪過的勞教們,她們將穿了全新的服裝,以完全不同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們也許會認不出我們或者裝作認不出我們,我們又將對她們說些什麼呢?我編織著這種意外相遇的故事,我筆記本上還記錄著她們出所的日子和家庭地址,甚至想過去看看她們中的某人,可是這些念頭轉瞬即逝,我想我是沒有權利在上海去打擾她們的,對於她們,白茅嶺已是過去的故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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