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白茅嶺紀事 | 上頁 下頁 |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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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女勞教大隊,女孩子們下車各赴各的崗位,一位姓王的大隊內勤管理向我們介紹了概況。我們知道女勞教大隊是在一九五八年開始辦的,「文革」中停辦,一九七二年時再成立,是中隊的規模,一九八四年又重為大隊。其間勞教人員最多時達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編幹部九十二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從職工中提幹上來,百分之十七從安徽屯溪招工(白茅嶺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五由上海警校分配過來。大隊的編制為四個中隊,有正副大隊長三人,黨支部書記一人,正副中隊長共八人。一二中隊是普通中隊。三中隊稱為「二進宮」中隊,即每人在此之前都有一次以上的處罰記錄。一百零六人中,八十一人曾經勞教;十一人婦教(即婦女教養所),判過刑十人;少教過四人。四中隊名叫「出所中隊」,是臨近解教三個月前轉入的,對她們的管理比較寬鬆,使之回到社會中時較易適應。在目前三百三十四個勞教人員中,「流氓」百分之八十七點六,「偷竊」百分之九點七,「詐騙」百分之一,「其他」百分之一點四。勞教的生活主要是生產勞動,然後讀書、學習、隊列操練,等等。如今白茅嶺努力要實現經濟自給,各大隊都有經營的任務,女勞教大隊主要是服裝、羊毛衫和玩具的加工。由於勞教人員流動性大,很難有熟手,所以定額指標無法提高。並且白茅嶺地處邊遠,交通不利,又很難向廠方爭取加工活兒,工廠往往把難做、利薄的活兒給她們,條件又極苛刻。於是在我們去到白茅嶺的時候,女勞教大隊正被一股緊張的生產熱潮席捲,管生產的副大隊長急得跳腳,只聽其聲不見其人,到處是她的指令,不可違背,刻不容緩。在此同時,文化統考逼在眼前,隊部又正組織一場歌詠比賽,都在向大隊長討時間。 下午,我們翻閱了全部的檔案卡片,預備一張採訪的名單。卡片做得極其簡單,有一幀小照,看上去面目都很可憎,激發不起想像。我們感到無從下手選擇採訪的對象,竟想以抽籤的方式決定,最後,我們還是兼顧考慮,各種案情都挑選一些,各種家庭狀況也都挑選一些。年齡則「老中青」都有選擇,「老」是指四十歲以上,「中」是三十歲以上,「青」則是二十歲上下的。後來,管教幹部向我們推薦了一些。她們所推薦的人選確實都很有意義,比較有「故事」,可是我們也發現,這些人是經常由幹部們推選去和採訪者談話,她們的表述過於完熟和流利,使我們也懷疑:其間真實的東西是不是很多,這是後話了。 傍晚回場部的途中,汽車將放學的孩子捎回了家,早晨乾乾淨淨的一身,這時已泥猴一般,手裡還用塑料袋提了一兜水,水中有針似的小魚在遊。天氣還是炎熱,夜間一聲悶雷,下了幾個豆大的雨點。 這一天開始了採訪,許多人向我們推薦二中隊的一名女勞教,這是使人感到非常頭痛的一個角色,她們描繪她道:她的氣質顯然同一般勞教不同,很文雅,長得也很清秀,膚色白淨,高鼻大眼,說話毫不粗魯,教養很好似的,從不與人爭吵,也不與幹部頂嘴,然而卻也不聽從指揮,自行其是。比如,隊長喊集合,別人都跑出門去站隊,只有她躺在床上,等隊長跑到床前喊道:起來!她才慢慢坐起來說:起來嗎?喊她做活,她很溫和他說:我不會做啊!於是就教她,比如釘扣子,她把扣子釘到完全不可能有扣子的地方,別人還要下功夫拆。她就是這樣和隊長糾纏,隊長受不了她,只得由了她去,她便不去勞動,每天坐在床沿,很愜意的。她聲稱她會英語,時常以英語回答隊長的問題,弄得人不知所措,這天,隊幹部們正在討論針對她專門成立一個嚴管組,一天二十四小時監督,住單人房間,直到她聽話了才歸隊。同時,她們又很懷疑她精神是否有毛病,想找個醫院為她做精神病鑒定。眼下醫院一般不願接受這種檢查,因精神病鑒定本來就極複雜,再要委任它承擔法律的責任,就更不敢輕易下判斷了。她們建議我們與她談談,從她們信任的目光中,我感覺到了期望,她們說:你們作家和她談談,會不會有結果呢?她們與她都是差不多的年齡,雖是管教和被管教,卻並沒有超凡的經驗和手段,相比較而言,她的生活比她們的廣闊豐富,是要比她們更為老道和成熟,這一場鬥智般的管教和被管教,已使這些女孩子們失去了耐心和自信,甚至生出了一種挫敗感。我很想試一試,我想到有一些讀者曾把我們當做醫生,將他們的困惑和憂慮告訴我們,希望從我們這裡得到治療。也許,我想,我能夠洞穿並制服她呢? 然後,她來了。如她們所說,她文靜而清秀,中等身材,偏瘦,頭髮齊頸項,一條淡黃色的短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夾克衫,腳下穿了白襪,一雙搭袢黑布鞋。她的眼睛很大,神情很安詳,還有一些茫然。隊長告訴她,我們是上海來的記者,要與她談話,她要有問必答,老老實實的。她說:好呀,好呀。聲音有些飄浮,好像是唱歌用的假聲,然後,我們就帶了她離開二中隊去大隊部接待室。二中隊的院門鎖著,有一個身材高大,臉色黝黑的勞教過來為我們開門,並向我們微笑,她的眼睛很黑,我們走向大隊部的路上,有些發窘似的,開始沒說話,互相看著,她輕盈地走在我身邊,態度很閒適。過了一會,我問她: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歌唱似他說:不知道啊!我又間:你什麼時候出去呢?她說:不知道啊!我碰了釘子,心裡有些惱火,又執著地問:你為什麼進來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啊!我按捺不住了,就帶了一點攻擊他說:你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就進來吧!她還是微笑著,說:我正想請你們幫我去問一問,我到底是為什麼進來的!我還想請教你們,究竟什麼是勞教?她變得滔滔不絕起來:我要讀法律的書,你們能幫我找一本法律的書嗎?什麼是勞改,什麼是勞教,難道可以隨隨便便地就用手銬銬人嗎?我們這裡吃的飯好比是給雞吃的,全是砂子,你看我身上長出這麼多東西,全是吃這裡飯吃出來的。她卷起袖子給我看,我說那是蚊於咬的,她不屑地一笑。這時,我們已通過門衛,到了大隊部,她坐在我們對面,坐相還端正,她的眼睛在我們臉上掃視。應當問什麼呢?心裡不由有點惶惑,停了停,就問她家裡有幾口人,她總算回答了這個問題,說有父親母親和一個哥哥。又問她在外面時是否也上班下班,她說上班有什麼意思?那麼不上班又做什麼呢?她說,不上班當然很開心,咖啡館坐坐,逛逛馬路,這時,她忽然抖起腿,說話的口氣也變得粗重而生硬。她不再有笑容,目光裡有一種緊張,問我們在上海的什麼單位,能否請我們做她的老師,幫助她寫一本關於法律的書。我的同伴宗福先就說:做你的老師很累啊!她就笑,聲音銀鈴似的。我們不知道還能問什麼,又坐了一會兒,只得將她送回二中隊去了。跑出來開門的還是那個黑臉蛋的女孩,她的眼睛裡有一股熱辣辣的表情,我很注意地看她,她也看我,中隊長們問我們談得怎麼樣,我們說她也許精神是有問題。中隊長們說,可是有時她頭腦特別清楚啊,能活活地將人氣死,她的母親和哥哥來探望,和她說什麼,她都不好好回答,只一味神秘地笑,哥哥就要揍她,母親則哭個不停。她進來的原因是愉竊和流氓,原單位是上棉十三廠,一九六三年生,判一年半勞教,因表現不好延長三個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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