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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菜都炒好了,擺了一桌子。這些年,我也吃過很像樣的飯,可是……於晶炒的菜屬淮揚菜系,又甜又酸,山楂糕味,不過那種久違的味是足了,就是自己鍋裡透出的家常的親切味。吃著吃著我產生了恍恍的先視感,好象從前有過這麼一天,也是這樣坐在桌前,安祥地吃飯,沒有外人。吃完飯,我在水池洗碗,水滴嗒滴嗒流,於晶在外面輕手輕腳擦桌子,餐凳發出輕微的挪動聲。
  「我在爐上燒了壺水,你想著點。」
  「嗯。」
  我低頭答應著。簡直無法從那種感覺中自拔,深深地沉溺了。
  晚上,我去看《屈原》。晶晶在化妝,我拿她的香皂在後臺洗了個澡,通體舒坦地溜達。大排練廳裡,穿著古代衣飾的演員在聊天、活動身體。一個村姑打扮的女孩走過來和我說話,我瞪著眼睛瞧半天,才認出是小楊。
  「這打扮我都認不出來了。」
  「看見晶晶了嗎?她在化妝,我給你叫去。」
  「不用,我見到她了。」
  「這段時間沒見到你,到哪兒跑買賣去了?」
  「哪兒也沒去,在家忍著呢。你也不來看我。」
  「呦,說得多可憐。」
  我問小楊是不是該畢業分配了,她說演完《屈原》就分。我問她能不能留北京,她說夠嗆,文化部有個文件,凡邊疆少數民族地區來的,分配時優先考慮地方要求。她那個團又抓住她不放,怎麼說都不成。
  「搞藝術,還是北京好,機會多。」
  「當然了,還用你說。」
  「晶晶能留北京嗎?」我緩緩問。
  「她嘛,差不多。」小楊看了我一眼,說有家聲望很高的歌舞團提出要她。
  「其實分哪兒都一樣。」我喜笑顏開,不腰疼地說,「北京人才濟濟,地方一枝獨秀,也是各有短長。」
  小楊不愛聽,我們換了話題。她說她家在下關有幾間鋪面房,我說可以開個賣服裝的雜貨店。從廣州購進,鐵路到昆明,然後用軍車運到下關,只是不知道銷路如何。小楊說銷路沒問題,邊境地區從來都是很時髦的,穿著牛仔褲刀耕火種。
  「我可沒說著玩,要幹咱們就真幹。」
  「我也沒說著玩,幹就幹。」小楊說,「我這舞跳得也夠灰心的,乾脆雙管齊下,回去要沒勁就當老闆娘去。」
  「這年頭,」我笑著說,「都是曲線救國的路子。國軍皇協軍不分。」
  這時,要開演了,演員們湧出來,小楊也跑走了。
  我下到劇場裡,已黑了燈。幕拉開後,我看到前排還有一些空座位,就和其它觀眾忽拉拉往前湧,找了個座位坐下。我使勁在臺上的演員中找晶晶,那些臉搽得粉粉的女孩子看起來都一樣。直到後來一個女子挺劍自刎,我才想起這人就是晶晶,可她已經死了,被人拖下去。
  「你覺得《屈原》怎麼樣?」
  晶晶問我。她嘴裡含著飯,猶豫著不知夾哪個菜。今天菜是我做的。西法紅燴牛肉有點狐臭味。
  「吃吃,別客氣。」我自己喝了口湯,「還不錯,我說《屈原》。那些小桔子跳得挺喜歡人,身段嫋娜,我愛看人數眾多的群舞,變隊型就漂亮。災難舞不如上海的《木蘭飄香》,沒什麼氣氛。當然除了你……不能吃就別吃了。」
  我看晶晶嚼著臭烘烘的難受樣兒,笑了。晶晶也笑了,把牛肉吐出來:
  「炒得什麼玩藝呀,真難吃。」
  「主要是牛不好,老死後還停了兩天屍。本來這菜我挺拿手。」
  「就會吹牛。」晶晶把碗裡的牛肉全扒拉到桌上。
  「你還是給人印象比較深的,我就是不認識你也會注意到,死得很突出。」
  「還會拍馬屁。」
  我漲紅臉大聲繼續說:「男演員實在讓人沒法恭維,包括屈夫子,就會劍指問天,什麼呀,《蝶戀花》。」
  「你還這個瞧不起那個瞧不起的,你去跳跳試試。」
  「我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你是什麼專家?」
  「我很為我們的民族舞劇擔憂,這樣下去,會連我們這種相當寬容的觀眾也失去的。如此矯飾、機械,毫無意趣和演技。女演員搶盡風頭,把男演員僅有的那點可憐的光彩也剝奪了。使男演員成了難以想像的奇形怪狀和不體面的某種東西,只能象搬運夫那樣顯露肌肉,賣賣力氣。」
  「你還行嘛。」晶晶瞧著我,「挺有見地的,可這話我怎麼聽著那麼耳熟。」
  「耳熟?」我裝糊塗,「別人也說過這話?看來,群眾的眼睛是賊亮的。」
  吃過飯,我看到晶晶在我房內翻書,忙沖過去奪,她靈巧地閃開,笑著對我晃著書說:「你看東西真是過目不忘啊,現炒現賣。」
  我笑著說:「我也沒想在你跟前賣弄,原意是想跟不懂的人吹吹,可也挺貼切是不是?我確實為如此糟蹋男演員忿怒。」
  剛才我對男演員的議論,幾乎原封不動引自美國人理查德·克勞斯所著《芭蕾簡史》裡戈蒂埃對一八四○年法國芭蕾舞臺上男演員的批評。
  我戴上耳機聽歌,晶晶低頭削京白梨,我們都愛吃這種汁多綿軟的水果。晶晶遞給我一個,又給自己削了一個。吃了兩口,張嘴無聲地說了句什麼。我忙挪開一隻耳機:
  「你說什麼?」
  「你是要去雲南開店嗎?」她的聲音大了。
  「小楊告訴你的?有這麼回事。」
  「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
  「這可不是心血來潮我一直夢想有一間自己的店鋪,好當家作主,從領導、父母給我氣受那天起。」
  「你不是被哪兒驅逐回國的吧?」
  「不,不是,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生在這間屋子,長在這間屋子,就象俗話說的: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裡。」
  「一點看不出來。」
  「我可認為自食其力沒什麼不光彩。我們從小到大已經讓公家操碎了心,就業、結婚都得公家一手操持。就象一個已成年的孩子總住在父母家,公家慈祥,不說什麼,咱自己也不好意思。而且,明擺著,公家也頂不住了。」
  「噢,這麼說,你也算開拓型幹部了。」晶晶欣賞地看著我。
  「不敢當,小的溜的吧。」
  「你比我好呀。」她歎了口氣。
  「怎麼?」
  「就是好嘛。我們,舞蹈演員,小兒麻痹,長不大,三十就成了豆腐渣。不象你蒸蒸日上。」
  「不是也有很多老同志還活躍在舞臺上,風韻猶存。」
  「我可成不了那號精。說真的,」晶晶說,「將來你要真成了個肥胖的百萬富翁,我要飯要到你門口,你可不能裝作不認識。」
  「你還不知道我,象百萬富翁嗎?人家都說我是當代『愚公』,用嘴砍大山,每天不止。」
  我們都笑了。笑了一陣,晶晶看看表:
  「呦,淨胡扯了,我該去劇場了。」
  「來得及,」我也看看表,「我還有個建議沒跟你說呢。」
  「什麼建議?」晶晶站起身拎上化妝箱。
  「先問你,有男朋友嗎?」
  「你指哪種?我有一簸箕。」
  「我指可以結婚的男朋友。就是說不一定非結,但結也無妨的那種。」
  「沒有,目前沒有。」
  「想有嗎?我有個合適的人選向你推薦,你可以試一下。」
  「你不是想推銷你自己吧。」晶晶笑起來,怪有趣地看著我。
  「是我自己又怎麼樣?關鍵是貨好。你沒發覺咱倆挺合適?你不漂亮,我也不漂亮;你日暮窮途,我孤苦伶仃。」
  「你這些廢話呆會兒再說吧。我二幕三幕沒戲,你到後臺來找我。」
  「你不吃點東西再走?」我洋洋得意地送她。
  「我包裡有巧克力。」
  「別吃那玩藝,又該上火起疙瘩了。」
  「我說,」晶晶又羞又氣,「你要老糾纏細節,我就給別人當女朋友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
  在劇場裡,我遇到一個朋友,他正為一個人看舞劇要打瞌睡而憂心忡忡,見到我大喜,和我旁邊的人換了票,坐在我一旁嘴巴不停地說起話。他懷疑他們單位領導是隱藏很深的「三種人」,準備向上級紀律檢查委員會檢舉。我問他怎麼知道的,「文革」時他才上小學。他說那個領導長得象。他憤憤地抱怨領導誣陷他是經濟犯罪分子。這我倒挺同情他,我知道他不是,雖然偶爾當當掮客,除了蹭過幾頓便飯沒拿過一分錢。
  接著他又問我國家幹嗎請三千日本人來玩,他們幹嗎不請咱們?撾說這事沒人跟我商量過,我也不清楚。
  「你在談戀愛是不是?」他借著幽暗的光線審視我,「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
  「沒有啊,」我把目光從臺上舞姿婆娑的晶晶身上收回,「沒有沒有,你看我象談戀愛的人嗎?」
  「千萬別結婚,石岜,聽哥哥的沒錯。你本來可能還有點出息,一結婚全毀了。婚前跟蜜糖似的,婚後,女的瞧男的不殷勤了,男的瞧女的不新鮮了。我就不打算再結婚。」
  「我不結,答應你。」
  我一邊和那個朋友前言不搭後語地胡扯,一邊繼續看臺上跳來跳去的晶晶。她跳完編織舞,退到一旁席地而坐當觀舞的民眾,她們在臺上也聊天。過了會兒,我見晶晶往台下觀眾席上看,斷定她看到我後,便做了個「八」的手勢,她輕輕點點頭。
  「你給誰打手勢,你給誰打手手勢?」我那個朋友好奇地都快瘋了,拼命伸著脖子往臺上找。
  「好哇,和舞蹈演員勾搭上了,走向深淵。」
  「我得去幫農民兄弟點忙。你別跟著我,」我厭惡地說,「我拉屎可臭。」
  「我也沒把你當麝香牛。」
  我在廁所裡呆了半天,才出來,那個朋友也走進休息廳,東張西望地找我。我剛想藏,已被他發現,飛跑過來:
  「你千萬聽我一句……」
  「去你媽的吧,」我掙開她,沖他臉大喝,「我他媽願意毀了自己。」
  我逃出劇場,那個朋友搖頭歎氣踱回觀眾席。滿台都是騰挪跳躍的王侯將相、妃嬪宮娥以及漁人樵夫、甲士村姑。
  第一幕結束,演員們湧進後臺,邊走邊拔頭釵摘耳環,一溜小跑沖進各化粧室換妝。八點多一點兒,晶晶換完妝出來,薄薄的舞衣袖袂飄飄,遠遠看見我就笑嘻嘻的,越走越近,越發笑成一朵花。我看著她,覺得她真是很好看。
  「你笑什麼?」
  「瞧見你我就想笑。」
  「笑我什麼?」我拉晶晶坐在後臺門口石階上。
  「你瞧你吧,窮得叮了咣響,還挺沾沾自喜,四處跟人說要發財,簡直象個騙子。」
  「我哪四處跟人說了,不就跟你說過,也是說著玩。哎,我那個倡議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你還真要這樣呀,我還以為你是說著玩呢。」
  「試試吧,怎麼樣?不行就拉倒,什麼也不影響。我問你,你討厭我嗎?」
  晶晶搖搖頭。
  「那就這麼定下了。」
  晶晶光笑不說話。
  「別光笑。」我說。
  「試試就試試。」晶晶說,「以後你對我好嗎?」
  「當然要比現在好。」
  我們相視而笑,晶晶用水袖掩住嘴。我們側耳聽前臺的音樂,屈原已經被黜,痛不欲生。
  「你該進去了。」
  「再呆會兒。」
  「進去吧,」我推她,「散場我在大門口等你。」
  晶晶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地進去。
  那些天,我是《屈原》最忠實的觀眾。還掏錢買票,請朋友們的客,拉大批閒人來捧場。晶晶跟我說過,一個再謙遜的演員也是很在乎觀眾掌聲的。她很傷感地告訴我,她第一次登臺跳什麼「大寨,亞克西」時,下臺聽到一片掌聲熱淚盈眶,別人無情地告訴她,那不是掌聲,是拉幕的隆隆聲。現在她如願以償了。每當她宛轉痛苦死去時,總能聽到雷鳴般的掌聲,雖然這掌聲顯得那麼沒心沒肺。
  散場後,我就在後臺門口等她。她梳著頭髮跑出來,我們沿著幽暗寂靜的街道走回家。北京的夏末,街上擺滿鮮花,夜晚清涼的空氣中浮動著濃郁襲人的花香。我把家裡的窗戶終日敞開,這樣,晚上回到家就能嗅到滿室芬芳。晶晶演出完總要喊餓,我們就搞點簡單的夜宵,咖啡和饅頭夾奶粉。我有一罐咖啡豆和一罐速溶咖啡,我常搞錯,使咖啡味道一塌糊塗。
  「為什麼不喝茶呢?」晶晶問我。
  我先說喝茶有點老氣橫秋,又說咖啡顯得紳士,最後承認茶水使我走腎,夜裡睡不踏實。我說過,我對婚前性行為持寬容態度。很使晶晶緊張了一段。後來她瞭解我後才安下心,我是典型的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你沒覺得我其實很靦腆嗎?」
  「不,沒覺得。」
  「我從小就很害羞,很膽怯,為了掩飾這個缺點,我才學吹牛說大話,故意胡鬧。可直到今天,我仍象一個經常手淫的中學生那樣怯懦自卑。」
  「你是說其實象天使一樣純潔?」
  「那倒不是,」我不好意思了,「沒那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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