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荒誕小說
沒有
我獨自一人,長夜難眠,我等待久違了的你的造訪。
我被一座座山嶺、一條條大河佔領得太久。我被歷史、人世、回憶、死者與生
者,以及一大塊一大塊的濃重的色塊、亮點與陰影佔領得太久。我被沉重的與冰冷
的思想佔領得太久。已經四年了,我們朝夕聚首,四年像一個晚上一樣地飛逝去了。
我的生活是每天為它們尋找和供應碳水化合物與維他命。他們是我的主人,我充實
如天天分享涮羊肉與澳大利亞龍蝦。我富有如把XO的管道接到了臥室,要飲吮只需
打開黃金龍頭。我的體重如巨象與黃牛。我每天都忙於搭架立骨、砌磚壘瓦,我只
得倘佯於我建築起來的新建築的門口。問:
「這是我做的嗎?」
但是我並不希望總是這樣。我有時候喜歡調皮、輕快,和電光石火的柔情一閃。
我喜歡與老師們家長們開開玩笑。我喜歡與你共同溫習那渺小的溫馨。我喜歡撩撥
那些裝腔作勢的吝嗇鬼,看著他們痛不欲生如熱鍋上的螞蟻。
我等待小巧的、靈活的、虛幻的短篇故事的到來。如等待你。我知道她會半夜
乘風而來。
她像一條魚,繞著心潭遊來。她像我的雨點,穿過層層夜空的霧靄。她像一個
陀螺,旋轉著獨特的華爾茲。她像一根羽毛,在我的居處近旁漂浮,卻總是達不到
她想來的我家這裡。
她太輕了。何況有風。
她是一個風鈴,隨風發出叮叮的鈴聲。
我的房間太冷。我的門口貼了一張閒人免進的佈告,蓋著派出所的圓章。另有
一面是當月的水電費用的清單。又漲了45%。
這個時間來了,我知道,每遇到這種時候,我的心就像吹凸的帆,我從來沒有
像這種時候這樣地渴望自己的眼睛哪怕只大出一微米。我害羞得幾乎落淚。我幸福
得如同即將與你銷魂。我天真得如同兒童,放一個大風箏,把自己放上了天空,聽
鴿哨,尋找我的白色的和平與愛情的雲朵。
門響了,你來到我的身邊,坐在那張我剛剛從新疆回來時購買的大沙發上。
你好。你說,聲音是泛漫的,立體的,懷疑的,而且令我大驚的是,你的聲音
裡充滿了憂傷。
「我們的燈管舊了,我們的燈泡質量沒有保證。你瞧,你好容易來一次,我卻
看不見你。」
「即使你的燈泡是日本進口貨,即使你有波斯貓一樣的眼睛,即使我一直向你
走去,走到你的心裡,你也不會看見我的。」你說。
「為什麼?」我立刻感到了陌生。
「我是你的鄰居。整個一個童年,我與你近在咫尺。好幾次你踢皮球踢到了我
的門前的樹洞裡,是我像司馬光一樣地灌水使它浮起來,擲還給你。你喜歡唱那個
關於月亮和媽媽的歌,但是你總是把第二段唱錯,你唱跑了調,我就在牆的另一邊
為你把調兒撿回來。有一年冬天,你生了肺炎,我聽到了你粗重的喘息聲,我偷偷
給你送去了西瓜,你吃了我的保留到嚴冬的西瓜,病就好了。你竟然沒有問一問西
瓜是哪裡來的。你沒有注意我,你失去了我。也就是說,我失去了你。我本來有那
麼多精彩的故事,比安徒生多。我本來可以給你那麼多激動和靈性。有什麼辦法呢?
後來你的心太大了,你忙呀忙呀忙呀,又開會又講話呀什麼的,你不會理睬我……」
我們失之交臂。
鄰居,鄰居。月亮與媽媽的歌。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你哭了,沒有比遺忘更無罪又無禮的了。有一點點埋怨也罷,你總算是來了,
你之埋怨我是因為有信心告訴我你是誰。然而,我忘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是誰。
我也沉默了,我不可能知道你像誰。我不可能知道你的美麗。
很長時間的靜默。我不知道你在靜默中是怎麼消失的,正如不知道你在無聲中
是怎麼到來的。
或者你並沒有消失,你仍然與我同行,我仍然看不見你。
好像是一陣豎琴的聲音隨風飄搖,於是來到了你,你的時裝如朝霞與清溪。你
的聲音如風鈴與瑤佩。我大喜,我說:
「原來就是你。我已經等待了你很久。我知道有的人一輩子無緣與你相會。我
知道與你隔膜的人事倍而功不及半,行百里而原地踏步,耗盡心血乾癟僵死,反復
推敲而愈益悽惶……上天何等地不公平啊。而我,我有幸得到了你的青睞,我領略
了你的風姿,我共鳴了你的顫抖,我擁抱了你的活力,我是太幸福了!」
你不回答,你只是悄悄他講述了你與我的故事。
你說:「我不妨把自己比喻成為一隻小鳥。更正確一點說我已經不是小鳥了,
我只是一隻小鳥的靈魂。我長久以來知道你的善良和敏慧。在你年輕得像是青草的
時期,我常常與你共讀新書。我們其實進行過許多交談,然而太簡單了。你說:
『嗯?』我說:『啊!』你說:『咦?』我說:『噢!』你說:『啦啦啦……』我
說:『哈哈哈……』我們就是這樣應和著享受共同的青春。」
「原來如此。原來你就是那個總是與我一道並且安慰和鼓舞我的鳥的靈魂。我
常常奇異,為什麼年輕時候我的興致會那麼好。讀一本書的時候我似乎聽到了你的
啁啾,唱一支歌的時候我好像得到春雨的沐浴,見一個人的時候我好像打開了一扇
山洞的大門……後來就再也不能這樣了。因為我失去了你。我常常想讓我再體驗一
下與你同行的快樂吧,再恢復我一次十九歲與二十歲的青春吧,再有一次這樣的經
驗,我寧願放棄此後的一切。」
你揮手止住了我。你說:「在你正在的這個年齡,再說這種不得體的話,未免
讓我替你不好意思。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自然才是美。其實我一直陪伴你。你
記得嗎?就在那一年運動剛剛開始的時候,你已經想不開要尋死了,你已經為自己
預備好了繩子和安眠藥,後來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原來是你!」我大呼,「在我行將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刻,我聽到了怎樣的音
樂!雄渾與委婉,悲愴與欣然,有獨唱也有合奏,有鋼琴也有薩克管,我忽然明白
過來了,世界無論如何還是有味道的呀!連噩運也是旋律的素材,強橫也是交響的
節拍。我怎麼能夠死?是你救了我呀!你是我的恩人呀,我謝謝你!」
「不要說這些。我沒有一定要去救你。我只是發出我自己的聲音,我只是告訴
人們那本來世界就具有的一切。但是,我要說的是你最後把我殺死了。」
「你說什麼?」我嚇得差不多要閉過氣去。
「後來你養了一隻黑貓,你閹割了它的器官,你喂了它許多牛肉,你把它抱在
懷裡接待客人,你與它合影登載在名人畫報上。你欣賞它的殘忍,它把一切獵物叼
到你的門前表演抓抓放放的遊戲,使獵物一點點因傷更是因為恐懼而死在它的利爪
之下——而你為之鼓掌。有這樣的事麼?」
「有。然而世界就是這樣創造的呀。弱肉強食,大魚吃小魚,生態平衡,如果
沒有貓和別的食肉動物包括人,這個世界的其他動物反而會因了缺少競爭與淘汰而
衰弱下去。」
「很好。我就是這樣被淘汰的。在競爭與廝殺之中,不會有我的位置。我知道
的只有古老的也就是陳腐的愛心和善意。而在你們的世界中愈來愈不需要愛與善了。」
我肅然,我低下了頭。
你的到來如同一支滾環,叮叮咣咣,嘰嘰喳喳,好吵。
你一來就坐在我的腿上,摟住我的脖子,吻我的臉龐,再把我推開,在我快要
摔倒的時候把我扶起,再在我靠近你的時候把我推開。
「我要給你唱一個歌。」你說。
也好。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卻不妨前來邀請你。
讓我們有一會兒在一起,
然後彼此彼此忘記。
我不需要你的瞭解,
我也不想去瞭解你。
我只願意像一個皮球,
滾動過來又滾動過去。
我願意像一朵浪花,
奔騰過來再消失無跡。
我願意做一條小魚,
游進網裡再遊出網裡。
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起?
你為什麼不和我一起?
和我一起你會生機充溢,
和我一起你會噴湧珠璣,
和我一起你永遠不會衰老,
和我一起你永遠不會枯寂。
我說你唱得很好。我想你唱的是真實的。我想我也許可以和你在一起並從而享
有這一切好處。我也相信人是可以改變自己直到認不出自己來的。但是,不,我已
經那樣了。我已經老啦。我寧願咀嚼我已有的命運,也不再去辛辛苦苦地重新營造
一次了。
有時候咀嚼改變的可能比真正去改變更舒適。
你的到來如同一片月光,每一條縫隙,每一個洞孔,每一片玻璃或者白紙都透
露著你。
你披著銀紗,你含著笑意。你一言不發。你給我看你的不同的側影,你給我你
不同的表情,悲天憫人的,一笑置之的,百無快樂的,怡然內向的。
我的名字是什麼?猜一猜我的名字,請!
我想了很久,我說:
「親愛的,你沒有名字。你沒有故事。你沒有動機。你沒有激情。我可以把你
的名字稱作平靜。然而平靜也不能概括你。也許我可以稱你為超脫,超脫又是何等
做作與吃力。我還可以稱你為自然,自然又太普泛而且廉價。你就是你。」
「你太瞭解我了,太熟練了。所以從今以後你再也寫不出優美雋永的故事。短
篇小說其實不是小說,是詩。而詩總是偏愛青年。你生氣了麼?」
「詩也有疲勞的時候。等到詩累了的時候,我們就會坐到一條板凳上了,不是
麼?」
我仍將繼續等待下去。直到我們不但可以交談,而且可以挽留你住下來為止。
聽了我的話,你們都吃吃地笑了,如恥笑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許多許多的故
事就在這笑聲中誕生和消逝。我飛翔起來,用爪子和翅膀去追趕你們。
你們。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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