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第二十九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
還有一件令我不快的事是這天晚上她唱了許多美國歌兒,什麼《泰坦尼克》、
《貼身保鏢》、《人鬼情未了》、《愛情故事》、《回首往事》的主題歌,以及《
昨天》、《雪絨花》、《什錦菜》什麼什麼的。這些歌我都喜歡,尤其是《回首往
事》,那畢竟是描寫50年代麥卡錫主義肆虐時期的美國共產黨員的故事片。不論
美國的還是俄國的總統或者什麼政黨,誰也抹不掉全世界左派精英的奮鬥史,哪怕
這些奮鬥和犧牲沒有獲得應有的成功也罷。但我還是惘然若失,覺得此晚自己是走
錯了門,去了我沒有估計會到的地方。
俄國歌手竟要跑到中國來唱美國的歌,這究竟是怎麼了,美國的電腦與噴氣客
機加戰鬥轟炸機世界第一,所以唱歌也是世界第一了嗎?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勢利嗎?
俄羅斯唱歌的姑娘還是可愛的,她覺察到了我與妻在此晚的冷落,她給那一桌
唱了許多美國歌以後,向樂隊做了一個手勢,轉身走到了我這邊。她向我甜甜地微
笑,她有一點面色蒼白,然而維持著極佳的風度。她開始唱一個蘇聯老歌《遙遠啊
遙遠》。我學這個歌也比較晚,我想那已經是1955年了,在一次郊遊裡我來到
城市西郊的一片柏樹林墓地裡,我聽到了遠方建築工地高音喇叭播放的這首歌曲,
我感到了蘇聯歌曲慣有的闊大光明深情之外,還有一些淒涼。我開始預感到了不幸。
墓地旁有小溪蜿蜒,有野草閑花,有全市最多的蝴蝶,有入夜歌唱的鳴蟲,還
有幾株高聳的蒼勁的迎客松。我想,是這幾株迎客松決定了這塊地面此後的命運。
等到大躍進開始,這裡便動工修建了一座全市規格最高的只接待外國元首和總理首
相的花園式迎賓館,從那時起,這裡也便是一個戒備森嚴的高級禁地了。
姑娘唱的《遙遠啊遙遠》盪氣迴腸,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它使我想起從莫斯
科飛回北京的航路上看到的落日與朝霞。我不知道人為什麼常常會如此軟弱,會以
老大之身頻頻回憶自己的明明未必當真是佳妙完美的少年時代。曰:此情可待成追
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曰: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戀。
在遙遠遙遠的歌聲之後,仍然是《紡織姑娘》。當《紡織姑娘》的音樂響起來
以後,靚佬摟著一身皮革的倒姐的腰下到舞池翩翩起舞了。他們跳得非常好,只是
跳的過程中,倒姐的手機不時響起鈴聲。
煞風景啊。
本來,我想,我一次又一次地來吃飯聽歌,一聲蘇聯曲,雙淚落君前,我老了
以後,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坐一坐,回首往事,懷戀惘然,便以為往事非煙,真情
永駐,猶有豪情,青山不老;這倒也是一種享受了啊。但在靚佬與倒姐起舞以後,
我又忽然不願意她唱《紡織姑娘》了。唱得太多,一切也會淡化稀薄,成為不能承
受之輕的。我也許更應該把這支歌兒深深地埋在心頭。
忘卻吧,時時提起時時重溫未必就是最珍重的紀念,有時候最好的珍重是淡忘。
一個70歲以前的人,是難以體會到這個真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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