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短篇小說之謎  
 
                              一

  以文字佶屈聱牙著稱的短篇小說老作家李沉重的雷達表不走了。

  永不磨損型X058729984號雷達表是十年前在王府井大街亨得利表
行買得的,當時的價錢是一千四百九十六元。據說現在值八千塊了。
為何停擺?如果說是電池沒電了,應該是秒針跳著五秒五秒地走。依
舊例,秒針一進行超階段運作,這就提醒表的主人該換電池了。可是
這次,突然,說不走表就一動也不動了。

  無限滄桑憶今昔。從前,把一隻手錶看得那樣珍重。他是直到了
一九五四年,最後一批供給制幹部改成薪金制以後才買到了自己的第
一隻表,還托了一回人,花了上百塊錢,買的是大英格舊表。然後有
了國產表,他的第一隻國產表是天津的「五一」牌的。沒用兩年,就
一天快一個半小時地發作起急性病來了。怎麼治也不靈。後來又換了
「上海」牌黑盤的。「五一」牌拿到委託商店去寄賣(如今想起來他
真無地自容),寄了半年,幸虧沒有人買。否則他的良心怎麼過得去!

  雷達牌進家後,上海牌就不見了,這是至今沒有解開的一個疑案。
人生多疑團,思之心愴然。

  雷達牌,拿去專門店換電池和擦油泥。要付九十元,等一周。李
沉重打開自己的床頭櫃,拿出一個小盒子,那是參加廬山筆會時候贊
助單位贈送的禮物,裡邊是一塊鍍金的印有企業名稱的紀念表,拿回
家後就放到小櫃裡去了——已經兩年多了。現在打開,表是還有,也
不走了,而且,錶鏈也發烏了。

  還有一對表,是在電視臺做完節目送的,這個拿回家時間不太長。
李沉重尋來搜去終於找到了盒子,一看,只是空盒,沒有表了。

  於是和妻子趙輕鬆研究這一對乾坤表的去向。趙輕鬆說大概是送
給哪個新婚夫婦了,沉重不信,不依不饒,窮追不捨。輕鬆便說是送
給娘家兄弟了。沉重甚是不快,說照你這樣送法,我短篇小說寫得再
多再快再好再得弱彼兒獎也沒有用了。

  輕鬆大笑。逗你玩呢。偉大的作家呀,原來你是這樣庸俗。你為
什麼庸俗?因為你的小說寫得太脫俗了。文章太偉大,到了實際生活
裡,就只剩下渺小的那一面了。倒也情有可原。

  趙輕鬆唱道:

  英俊的男人見過萬萬千,

  唯有你最討厭,

  雖然討厭我還把你戀呀,

  你吹牛從不怕舌頭閃!

  趙輕鬆提醒:電視臺給的鴛鴦表恰恰是老公本人送給作協黨組副
書記的兒子啦。

  我以為我有那麼多手錶,最後呢,這一個星期我竟然沒的戴了。
這就是老莊講的那個道理啦:龍多不下雨,僧多不挑水,妹妹多了沒
有真情,蝨子多了不咬———表多了沒的戴沒法看時間啊。

  作家夫君!我給你留著呢。你忘了那個韓國留學生了嗎?

  李沉重大喜。於是翻箱倒櫃,找了一個晚上。李沉重早就諷刺過
趙輕鬆的善於收藏的本領,他歪引《紅燈記》裡鳩山找不著密電碼時
的臺詞說:共產黨藏的東西國民黨是找不到的。

  韓國女學生送的表找到了,走著呢,然而是一塊小小的坤錶。表
殼背後寫有DAIWOO字樣———戴吳?就是「大宇」公司的產品。

  於是資深作家李沉重戴了一周坤錶。在冥思苦想之中,似睡非睡
之時,他仿佛聽到小坤錶鶯聲燕語地對李沉重講話,它嬌喘著告訴李
作家,他戴過的或擁有過的X只手錶,正好是X個精彩的短篇小說:就
是說,他應該寫五十年代的大英格故事,六十年代的五一牌故事,六、
七十年代的上海牌故事,八十年代的雷達故事,九十年代的鍍金表、
電視臺表、韓國女表與一切手錶包括陳希同與何平小姐的勞雷士羅曼
斯。小表的聲音何等迷人,大珠小珠落玉盤,心花怒放,心慌意亂,
銷魂斷腸恁可憐。

  從此李作家的短篇小說大有精進,兒子剛剛結了婚的副書記說他
的小說快要成為精品了。只是一周以後他鬧了一場婚姻風波———差
點和趙輕鬆離婚。遲了幾天,他老交了九十元,取回了雷達牌,再次
把小表交給李趙氏或李趙不輕鬆,趙輕鬆照舊以藏密電碼的方式將之
收藏起來。這之後,夫妻頻頻敦倫,感情漸漸復蘇。終於,他們通知
友人,次年六月慶祝他倆的藍寶石婚,他們已經預訂好了文豪大酒店
的多功能廳———共有三十多家企業和傳媒單位贊助他們的這次和睦
家庭活動,據說這和什麼文壇兩派鬥爭還有關係,要長自家人的威風,
滅對立面的志氣。據悉,參加慶典的賓客每人將獲得一隻鍍金表作為
紀念云云。

  
                             二


  李沉重近日常常做夢。他夢見走在沙裡,每一腳都輕飄飄的,像
是滑冰,又像是久病。走著走著他看見一株大黑草,帶著鋸齒,威嚴
得很。

  「你是誰?」他問,聲音如在深井中。

  無答。

  「你是誰?」他又問,聲音如在群山中。

  無答。

  「你到底是誰?」李公怒,大喝,於是群山迴響,雪崩,泥石流,
地震,暴風雨。

  帶鋸齒的巨草不見,但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紙片,如李公小說集活
頁然。

  李沉重繼續滑行。

  兩片柔軟的嘴唇。一個溫柔的吻。李公難以自持,但他還是拼命
地告誡自己,這麼大歲數了,不要鬧笑話。而且,冬不藏之,春必瘟
之。但他還是渾身發軟。

  呵,是什麼,把他的脖項圍得緊緊的?是人?情人還是敵人?是
蛇?毒蛇還是無毒蛇?

  他醒過來了。沒事。

  這是什麼意思?是小說還是非小說?主題是什麼?找不著主題,
他寫不成小說。

  他又睡著了,眼睛裡含著淚。

  
                         三


  李沉重帶的一個文學創作研究生名李亦不輕,掛職下放深入生活。
擔任一個縣的文教局副局長。

  他們縣劇團排了一台內容健康的晚會,恰好省裡的一位領導路經
此縣,李亦不輕研究生便請領導觀看他們的晚會,以示關懷鼓勵。

  領導看了一半,要走,要趕最後一班火車。於是未來的大作家亦
不輕下令正在演出的演員暫停,與領導合影。合影完了,再演。

  演出正進行到比較煽情的場面,臺上台下即將痛哭失聲,插上一
個領導接見合影,便有些不倫不類,觀眾演員,哭笑不得,覺得煩人。


  這個事就傳開了,愈傳愈誇張愈不好聽。有人說,這應該編入韓
複榘新編故事集。

  李沉重怒,把這個研究生除名打發了。

  過了一些日子,李亦不輕把他的這一段經歷寫成了短篇小說,小
說獲得了當年的地方文學大獎提名,都說這篇作品是什麼回歸傳統了。
但李亦不輕已無法再在那個縣掛職了。人們說這小子,吃誰的飯砸誰
的鍋,他的名譽受到很大傷害。

  李沉重歎道,早知道你寫,還不如我寫呢,我寫至少會空靈美文
一些,堆砌生活素材,算什麼小說?

  不久,李沉重與李亦不輕和好了,他們常常切磋琢磨,常常共吃
涮羊肉火鍋,常常共讀並討論新到的《北京文學》雜誌,特別是雜誌
上刊載的「新星杯」短篇小說大賽參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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