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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龍生做了手術,活了。他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現在在威哥手上。

  我不回答,只是看著威哥,像看一隻狼。

  給。他把龍生的信還給我。我接過信,仔細疊好放進口袋裡。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為又要開始了,脖子一縮。走,哥們兒,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我們去了一個挺像樣的地方吃飯,還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張紙放到桌上,我認出來了,那是我寫的借據。他說他替我把事兒了了,說完把借據撕成兩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紙片兒四下亂飛,胸口裡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上湧,我忍啊忍啊,實在忍不住了,乾脆把胳膊肘往桌上一架,不讓他們看見我臉上的表情。

  夜裡,我一個人在小屋裡睡得像頭豬。

  過了沒兩天,我媽回來了。我關心她飛機坐得怎麼樣,她說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樣。接著就問我出了什麼事,姥爺和她說我鼻青臉腫。我說是讓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緊張。我說沒事兒,警察到檯球廳抓人,我幫忙抓來著。

  我媽松了口氣,伸手摸摸我的臉,勇敢是好的,她說,可你還小,以後還是讓警察叔叔自己執行任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差點為警察叔叔憋死,總算沒笑,忍過去了。我和我媽說要是我死了,她就是烈士家屬了。去你的,她說,你要是弄個半死不活呢?我怎麼養你?你想想。

  這我倒真沒想過,缺胳膊少腿兒那還不如死了好。我的看法我媽很贊同,說要是有一天她中了風癱瘓了,或是癡呆了成了植物人,千萬要把她安樂死。我說沒問題。她看出我確實值得信任,很高興。

  她給我買了一件毛衣,大熱的天買什麼不成。她說就因為熱才便宜,非讓我穿給她看看。我穿了,紮得夠戧,她嘻嘻笑著說,挺合適,好看。

  還有一件毛衣,我問她給誰買的,她說給姥爺。姥爺要是穿這麼花哨的毛衣我就死去。結果她說了實話,是給陳老師買的。

  陳地理請我和我媽吃飯。

  喝了酒的陳地理眼睛亮閃閃的,他說,人是萬事萬物的中心,是世界的軸,世界是隨著人轉動的,而天下最困難的職業就是做人。

  我聽得呵呵直笑。我媽瞥我一眼:他不懂,講你的。

  要知道,人的一生很短很短,如果可悲地活著,就太長了。他端起大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我媽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們喝的是北京的新鮮玩意兒,叫做紮啤。陳地理說這種酒以前也有,叫散裝啤酒,四毛五一升,可一改了名字就變成八塊錢一紮了。

  唉,他滿意地咂咂嘴,當懂得人生時,人生已經過去了。

  對極了!我媽大叫一聲。

  是嗎?你也有這種體會?

  我就剩這種體會了。我媽嘻嘻一笑。

  陳地理目光潮乎乎地望著她,高紅軍哪高紅軍,你呀你……他到底也沒說出我媽怎麼啦。

  我多年的體會是,生活中沒有什麼該怕的事,只有該弄明白的事。同意嗎?

  這話我像是聽懂了,不由得點點頭。我心裡明白怕是最沒用的,好多事不學不成呀!

  聽著,陳地理讓我們注意力集中,如果你依照一個人的實際狀況去對待他,他會變壞;如果你以他應該成為的樣子對待他,他就會變成應該的樣子。

  什麼什麼?我媽說,沒聽明白。

  陳地理又重複了一遍。

  我媽琢磨了一會兒,嗯,有道理。

  知道這是誰說的?

  不是你說的嗎?

  不,是歌德。

  看來我媽認識歌德,沒再問他。

  陳地理不愧是當老師的,肚子裡一套一套,哪國哪國,總統離沒離過婚,有什麼煩心事,哪兒哪兒,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有什麼好吃的,他都清楚。不過他最愛說的還是咱們人。年輕人哪,他說,相信許多假的東西,老年人哪,懷疑許多真的東西。

  那你呢?

  我可不年輕了。

  你也不老啊。我媽提醒他。

  所以嘛,我只能是少受騙而已。

  我媽想想樂了。我雖然不大明白,也覺得挺有意思。

  王高,陳地理親切地望望我,我想跟你說,人不僅要在歡樂的時候笑,還要學會在困難中歡笑。

  這還用學,我天生就會。

  噢?他張嘴愣了。

  不信問我媽。

  陳地理瞟著我媽。他還行,我媽說。

  那好,那太好了。他鼓勵地沖我倆點點頭,要知道,人生的小不幸,可以幫助我們度過重大的不幸。

  那重大的不幸呢?有什麼用?我媽眨著眼問。

  陳地理又愣了,接著撲哧一笑,又給我搗亂,是不是?

  我媽轉過臉來沖我笑,我也沖她笑。這一會兒我倆心心相印,很得意。

  好吧,你們就笑吧。我去上趟廁所去。

  陳地理不在的時候,我媽說他這人特有水平,以後我可以多跟他聊聊。他受過很多苦,可是他心裡充滿愛,而不是恨,她以前不瞭解他,現在她悟出一條道理,瞭解一個人花費一生的時間都不夠。我媽的話酸溜溜的,可我並不想反駁她。

  陳地理回來以後,叫服務員再來兩紮啤酒。

  別喝了,這麼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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