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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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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王高,出什麼事了?我的同事小賁吃驚地瞪著眼睛,嗨,你怎麼啦? 滾,滾你的蛋!我哽咽著。他沒聽清,還一個勁問:你哭什麼……啊?我想破口大駡,可只要一張嘴非哭出來不可,乾脆沖出檯球廳。 街上的人都朝我這邊扭著脖子,我不怪他們,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確實值得一看,大嘴咧著,滿臉抽搐,鼻涕橫流,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龍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來信說的。我走啊走啊,自己毫無感覺,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只聽一個聲音扯著嗓門喊:五塊錢三斤啦! 我站住,四下望望,覺得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世界壓根就很陌生,誰也不認識誰。 當我能夠想問題的時候,我首先想到錢。道理很簡單,龍生要做手術,要花很多錢。和錢關係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張峻嶺。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電話。我撥了她的號碼,沒人接,我握著話筒像抓著一根救命草。嘿,通沒通呀?理髮館的臭娘們兒厭煩地問。我真想把電話扔她腦袋上。 我又來到街上,有一會兒我想到我媽,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窮人,沒錢。大街上人來人往,一個個人模狗樣兒,還都樂呵呵的,真該來顆原子彈,炸得他們一個不剩,滿天的腸子肚子屎星子,滿地骨碌骨碌亂滾人腦殼,眼珠子當彈球兒,叭叭四射,想出這番情景,心裡鬆快了點兒。 我口乾舌燥,買了瓶汽水坐在馬路牙子上……天哪,對呀,我怎麼把他忘啦!陳地理!他是氣功大師,能治病! 我瘋跑到公園,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說陳大師講課去了,不知道今天來不來。我等了一會兒,看著這些練功的人,越看越覺得神,不知道陳地理在哪兒發功,讓他們幹這幹那。 一個瞎子閉著眼四處溜達,手腳亂劃拉,像在空氣裡游泳;一個女的不幹別的,專門把腦袋往樹上撞,一下比一下狠,跟鐵頭功似的;那個白頭發老太太哭得眼淚嘩嘩流,面帶微笑,幸福極了;還有一個你說不上他是在幹嗎,呼天搶地,渾身哆嗦,口眼歪斜,馬上就要不成了,可沒人理他,愛死不死。 倒是那個瞎子猛睜雙眼,瞪瞪他,啪嗒又閉上了,接著遊他的泳。 有一會工夫我把龍生都忘了,也想學他們的樣子胡來一氣。我閉上眼想試試,走了兩步就不敢動了,天哪,我真羡慕他們! 在公共汽車站我遇上了陳地理。 他一看見我就笑了,喲,巧啦!你媽呢? 我說我不知道我媽在哪兒,我就是來找你的。他收起笑容,望著我。我把龍生的事跟他說了,求他救救我的朋友。 陳地理顯得很嚴肅,他說他治不了癌症,要是胃病、神經衰弱他還有點辦法。 你不是氣功大師嘛! 他笑了笑,什麼氣功大師,誰說的? 我媽說的。 他笑得很開心,你媽太單純,到現在還那麼單純。他看看我,你想得出來嗎,她是個淘氣學生,比男生還淘,上課就她愛搗亂。「文化革命」的時候,她讓我站在一個圈裡,學驢叫。 什麼圈?我被吸引了。 很簡單,用粉筆在地上畫個圈。 我聽不明白。他說你是很難明白,時代不同了。後來他不幹老師了,因為傷了心。 你的朋友……他說。 他有救嗎? 應該有辦法吧。現代醫學發展得快極了,人們在拼命努力,在和時間打仗。他曾經認識一個人,腎壞了,血裡充滿毒素,一天比一天多,就要被毒死了,在最後時刻辦法出現了,把他身體裡的血抽出來,通過一個篩子再放回他的血管,毒素就沒了。還有更好的辦法,把壞腎摘了換一個好的。 哪來的好的? 要槍斃的罪犯。醫生等在旁邊,槍一響他們就上去把腎拿走。 骨頭能拿嗎? 陳地理搖搖頭,不能,現在還不能。 我們談了一會,他說請我吃餃子去,我不想吃,和他再見了。臨分手時他說,和你朋友說,不要灰心,只要堅持下去,就會有希望。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真心的難過的表情,我差點說,給我兩千塊錢吧。 剩下我一個人,我越想越窩囊,可也沒辦法。他不是什麼大師,這能怪我嗎? 路燈亮了。我站在馬路邊想過馬路,發現世上除了人還有更可恨的傢伙,車。你要過馬路就得從這些鐵殼兒之間找出一條縫兒,它們雖然不能咬人,可人一靠近它就叫喚,和狗一個德行。一輛汽車軲轆離我的腳差著半寸就壓過去了,從裡面發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嗨,你找死啊! 我操你姥姥!不,不對,我操的就是你! 借我錢的人叫豁子,在他臉上我看不出哪兒豁了,可他有種神氣,我倒看出來了。數錢的時候他的嘴唇越繃越緊,牙一點點齜出來,從牙縫兒裡嘶嘶直冒氣,一百元一張,他數了三十張。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個月還清。 半個月後,威哥從青島回來了。他見到我,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夠有膽兒的,敢借豁子的錢。 我沒說話。 什麼事急成這樣兒?是不是你讓誰肚子裡揣上了?一幫子人哄堂大笑。我也咧了咧嘴。 笑他媽什麼笑!大夥兒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兒帶來讓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別讓人蒙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本來我可以解釋,但我不想提起龍生,就是不想。 怎麼,啞巴了?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後腦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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