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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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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場選在排房後面的一塊空地,她們找來一截皮管兒,不夠長又接了一截,用鐵絲捆緊,接到水龍頭上。水一放就是五天,白天放的水夜裡結成硬邦邦的冰。眼看著空地在縮小,冰面在擴大。五天之後,空地終於變成了一面平展展亮光光的大鏡子。鏡子的表面上佈滿一輪輪微微凸起的紋路。兩個女孩兒在鞋底上綁上木棍,互相拉著手溜呀溜呀,一會你摔個屁蹲兒,一會我摔個仰八腳,笑成一團。齊喬白嫩的臉蛋兒凍得通紅,顴骨上像抹了兩個紅疙瘩,眼睛黑亮黑亮。馬華沙覺得她真是好看,忍不住地想多看她兩眼。 到了晚上她們也不想分開,輪流在對方家過夜。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而被窩裡暖融融的,忽高忽低的竊竊私語和咯咯的尖笑從被子下面傳出來,好像被窩裡藏著數不盡的好玩的秘密。有時齊喬猛地掀開被子,披頭散髮,笑得氣都喘不上來,有時被子像波濤在床上無聲地翻滾,拱來拱去,最後咕咚滾到床下。 夜深了,四下裡越來越靜,眼皮漸漸粘在一起,再也睜不開了,冬夜像棉絮般輕輕覆蓋,女孩們含笑入睡了。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幾場大雪,兩個小姑娘一次又一次拿起掃帚和漫天雪花進行戰鬥,掃啊掃啊,直幹得頭頂冒熱氣,睫毛結了厚厚一層多芒的霜,鼻子裡發出稀裡呼嚕的響動,但白雪最終覆蓋了她們鏡子般的冰場,覆蓋了一切。她們累得話都不想說,身體軟綿綿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迷迷糊糊走回家去。 冬去春來,院牆後面發了大水,一直淹到路邊。那片坑坑窪窪的空地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塘,風吹來,水面上滾過一褶褶漣漪,白天水塘映照出沉靜的藍天,早晚時分金燦燦的。一天天,水塘悄悄地縮小,最後被土地吸得一點不剩。 第二年冬天,排房裡傳出了讓人驚喜的消息:齊忠齊勇要去當兵了。要知道這對兄弟才十六歲,要不是從部隊轉業的齊宗義走了後門,他們哥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參軍。夜晚,馬華沙聽到弟弟悶聲悶氣的抽噎:「我、我也要、要當、當兵……」黑暗中「啪」的一聲響,郝蘭榮打了兒子一巴掌:「當你的小學生吧!」 出發的那天,馬華沙和齊喬一家人去火車站送行。站台上黑壓壓的,嶄新的綠軍裝像盔甲般發亮,四下裡正在變聲的嗓音哄哄作響。一聲高昂的口令響徹站台,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新兵們站成隊列魚貫登上火車,一張張稚嫩的臉顯得嚴肅、緊張而又驕傲。 火車「哐當」一響開動了,站台上猛地爆發出一片哭聲,齊喬也哇地大哭起來,華沙的眼淚也嘩嘩直流,高高低低的哭聲伴隨著火車前進的鏗鏘節奏合成雄渾的大合唱。 火車遠去了,合唱結束了,兩個女孩兒的心卻無法平靜。她們一點也不想回家,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逛悠。痛哭之後的眼睛依然紅腫,內心疲乏無力,同時又感到一種微微的舒適。她們不知不覺來到毛主席塑像前,那一帶是城裡最漂亮的地方,有水泥的花壇和一圈圈整齊的冬青。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們在花壇邊坐下,抬起頭仰望著毛主席的臉,想到齊忠齊勇就是去保衛他老人家的,心裡很熱乎。這時候有幾隻麻雀從晶瑩的藍天上飛來,撲扇著翅膀落在毛主席的帽檐上,蹦蹦跳跳唧唧喳喳,一隻麻雀「吧嗒」拉了一泡屎,掉在毛主席的鼻樑上了。 「看,它敢拉屎!」齊喬叫起來。馬華沙也看到了那讓人氣憤的情形,她起身撿了一塊石子兒朝麻雀扔去,齊喬立刻也學她的樣子用石頭打鳥。塑像那麼高大,她們的力氣太小了,扔出去的石子根本夠不到那麼高,小麻雀照樣悠然自得地東啄啄西啄啄,居然在毛主席的耳朵眼兒裡找食吃。這可把她們氣壞了。兩個姑娘急切地撿來更多的石頭,竭盡全力向上扔,由於使勁仰著腦袋,頭都有點發暈了。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幾聲喊叫:「抓壞蛋!抓住他們!」 姑娘被喊聲驚動,興奮地四下張望,尋找壞蛋,可她們很快明白了,原來壞蛋不是別人,正是她倆。誰叫她們用石塊打毛主席呀!馬華沙和齊喬嚇傻了,眼睜睜看著一些人指指劃劃地包圍上來,忽然馬華沙低聲說:「跑!」 她們撒腿就跑,終其一生她們大概都不會再跑得這麼快了,那簡直不是跑,而是街道上掃過兩排機關槍,噠噠噠噠噠……任什麼人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只感到一股嗖嗖嗖的氣流,又好像在眨眼之間閃過一團似有似無的幻影,一切就已經消失不見。 兩個女孩兒跑哇跑哇沖啊沖啊,大腦完全沒有知覺,兩條腿也沒有知覺,身體也沒有知覺;可很快知覺就蘇醒過來,回到她們的體內,那是一種極度痛苦的知覺,眼前湧起團團黑浪,胸膛像燒紅的火爐就要爆炸,腳步踉踉蹌蹌身體歪歪倒倒,她們要死了!這絕不是說著玩,是真的要死,必死無疑!然而奇跡卻發生了,她們站了下來,為了不摔倒只能彎下腰用手撐住膝蓋,身體像一隻大風箱兇猛地鼓動,慢慢,痛苦在消散,她們能夠抬頭了,你看我我看你,然後直起腰四面張望,那些追趕她們的人不見了,她們勝利啦! 一個月後,齊忠齊勇寄來了佩戴帽徽領章的照片。 照片擺在桌子上的一個鏡框裡,一天到晚那低低的帽檐下兩雙閃亮的眼睛瞪視著這個家,瞪視著兩個做作業的女孩兒。馬華沙不時抬頭看他們一眼,感覺很陌生,有人這麼盯著她們讓她有點奇怪。齊喬抬起眼梢問:「看什麼呀?」馬華沙就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齊喬忽然冒出一句話:「嘿,乾脆,你嫁給我哥吧!你喜歡哪個?」 馬華沙愣住了,臉騰地漲得通紅,跳起來要抓齊喬,兩人圍著桌子打轉,齊喬一個勁大喊救命。兩個姑娘鬧了一通,坐回到桌邊,卻忘記了功課。齊喬拿來一本《大眾電影》,嫺熟地翻到一幅演員的照片,問馬華沙喜不喜歡他,馬華沙隨意點點頭,齊喬用手捂住照片下面的字,追問:「那你說,他演過什麼電影?」馬華沙只能說出一個電影,可齊喬卻說了一連串的電影,都是這個演員演的,她的語氣有些激動,心裡悄悄地發射出一束束電波。 馬華沙有所感覺,不由得撇了撇嘴。 「怎麼,你不覺得他長得好看?」 華沙故意搖頭,「沒,沒覺得。」 「那你喜歡誰,你說,誰最好看?」 這回馬華沙毫不遲疑,衝口而出:「你!我覺得你最好看。」 這個回答實在出乎齊喬的意料,甚至讓她不好意思了,「瞎說,瞎說八道!」 「誰瞎說了,是真的,你就是好看,比別人都好看。」馬華沙認真地說。看她一幅傻愣愣的倔相,齊喬忍不住笑了:「你呀,真傻,傻瓜。」 齊喬的話充滿憐愛,一時間兩個姑娘都被發自內心的真摯感情打動,心裡熱乎乎的。 時間對女孩兒來說是最好的朋友,悄悄從她們身上流過,留下最美麗的影子。轉眼間齊喬和馬華沙已經上高中,出落成兩個大姑娘了。她們沒能考上同一所學校,馬華沙考上了本城最好的中學,齊喬留在原來的學校裡,但這絲毫沒有減弱她們之間的感情,相反增添了掛念的成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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