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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之五(4)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預感應驗了:韓桂心的「告訴他」並沒有收到令她滿意的效果。我於是連自己都沒有準備地說出了帶有挑釁意味的話:「可是我知道了一部分。」「那是我瞎編的,」韓桂心馬上說,「就像編小說一樣。」「是麼?」我說,我想我的口氣是冷冰冰的,接著便是一陣不長不短的冷場。

  韓桂心抽完一支煙,長歎了一口氣,首先打破了冷場,就像決心說出一切似的請求我把所有的錄音帶都還給她。她說:「你知道,剛才,吃午飯的時候我告訴他了,他們,陳先生和我丈夫。結果,陳先生一句話也不說。我丈夫,他走到我跟前扶我起來,他對陳先生道歉,他對他說我精神不太好,剛從醫院出來,可能還要回到醫院去。他說著,用他的雙手攥住我一隻胳膊,用他手上的力量令我站起來離開餐桌。他強迫我走出房間走進他的汽車,他讓他的司機開車強迫我回家。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我已經患有精神病了,我的話因此是不可信的,終生不可相信,這意味著他有了更充足的理由離開我,有更充足的理由讓別的女人替他生孩子你明白麼?為什麼我就沒有料到結果是這樣的呢!所以請你把錄音帶還給我。」我說我可以把錄音帶還給你,不過我只想弄清一點:你的錄音真是瞎編的,還是你丈夫說你有精神病才使你認為你的錄音是瞎編的?韓桂心沉吟了片刻(筆者感覺是權衡了片刻) 說:「我想我的錄音本來就是瞎編的,即使我在5歲的時候有過消滅陳非的念頭,我也不可能有消滅陳非的力量,他是男生……他……總之我不會。我可能做過夢, 夢是什麼?有個名人說過夢想是這個世界上惟一不用花錢的享受。我5歲的時候我們家錢少,我們家錢少的時候我的夢就多。也許我享受過夢裡殺人,是夢裡而不是事實,所以我沒殺過人。請你把錄音帶還給我你聽見沒有……啊?」

  韓桂心語無倫次絮絮叨叨,但後來我漸漸不再聽見她的絮叨,我只想著那個倒黴的陳先生,想著一個女人一次狂妄的心血來潮,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摧毀了他已平復了半生的一個結論,然後這女人又能如此隨便地否定她這殘酷的摧毀。我還想儘快離開這個韓桂心,我站起來朝著墓園深處走,我不知不覺走到了劉愛珍烈士的墓前。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梧桐葉,把柔和的沉甸甸的光芒斑斑駁駁灑向墓體。太陽和墳墓是這般真實,墓中的劉愛珍烈士是這般生機盎然。她赤裸著自己從墓中升起,我看見了她的大眼睛雙眼皮,也看見了她那被日本人挖去了雙乳的胸膛依然蓬勃響亮。那胸膛淌著血,一股熱乎乎的甜腥氣,有形有狀,蓋過了這陵園,這人間的一切氣味,讓人驚懼。我相信墓中這個女人她不會有太多的夢,她就是為了一個簡潔單純的理想而死,就為這,她使我們這些活下來的複雜多變的人們永遠羞慚。

  韓桂心追上我重複著剛才的話,要我把錄音帶還給她。我一邊返身往回走,一邊想起我其實早已把那些錄音帶帶了來,就像我早有準備她會突然向我討要。但我忘在椅子上了,那只巴洛克風格的綠椅子,錄音帶連同裝它們的一隻小帆布包。我對韓桂心說,我當然樂意還給你,不過我的包丟在椅子上了,你如果願意可以自己回去拿。韓桂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支開我然後自己脫身?實話跟你說你就是不給我錄音帶,你就是掌握著那些錄音帶也沒什麼意義,說到底一切是沒有證據的,說到底你不能把我怎麼樣,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我停住腳告訴韓桂心,請她不要把自己估計得過高,的確沒有人能把她怎麼樣,也許從來就沒有人想把她怎麼樣。我還說我對她的錄音帶根本沒有興趣,眼下我的注意力正在別處。韓桂心問我在哪兒,我伸手指向一個地方說:「在那兒。」

  在那兒,在距劉愛珍烈士墓不遠的一處灌木叢裡,在低垂的一掛柏樹枝下,有一個屁股,有一個赤裸裸的正在排泄糞便的屁股。灌木叢和柏樹枝遮住了那屁股的主人,但誰也不能否認那沒被遮住的的確是人的而不是別的什麼的屁股,它就暴露在距我和韓桂心三四米遠的地方。這個屁股在這世上存活的歷史少說也有70年了,它灰黃,陳舊,蔫皺的皮膚起著幹皺的褶子,像春夏之交那些久存的老蘋果。在那兩瓣「蔫蘋果」中間有一綹青褐色條狀物體正斷斷續續地垂直向地面下墜並且堆積,他或者她正在拉屎,就在潔淨的墓穴旁邊。我想起了那個身材臃腫、與她的「客人」討價還價的女郎,想起了那個將領帶扭到脖子後頭的髒頭髮男人,想起了我的沉默寡言我的無法沖上去。現在這個肮髒的屁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沒皮沒臉如此膽大妄為。我應該走上去呵斥這個屁股制止這個屁股,我能夠走上去呵斥這個屁股制止這個屁股。我像驗證我自己似的向那個屁股走過去,我走了過去,我低了頭,壓低視線對著它說:「請你站起來!」

  我眼前的屁股在聽到呵斥之後似乎驚悸了一下,然後它消失了。接著灌木叢一陣窸窸窣窣,從柏樹枝下鑽出一個身材瘦小、頭髮蓬亂、面目混沌的男性老者。他雙手提著褲腰,一條黑色抿襠褲的白色褲腰;肩上斜背著一隻流行於70年代的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書包。那書包已經十分破舊,幾道拉鍊四處開裂,用「皮開肉綻」形容它是不過分的。奇怪的是在這只皮開肉綻的書包上,在書包上的那些永遠合不攏的壞拉鍊上卻鎖著一些各式小鎖,那些小鎖煞有介事地垂掛在這破書包上顯得悲壯而又無奈。或許破書包的主要目的是想以這些鎖來表現書包本身的嚴密性和重要性的,可它們到底還能鎖住什麼呢?

  我斷定這老者是個鄉下來的流浪漢,或者遭了兒女的遺棄,或者受了什麼冤屈,或者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閒人。總之不管他是什麼,我看見他在烈士陵園拉了屎,他的拉屎勾起了我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煩躁,我簡直想跟他大打出手。現在他提著褲腰站在我跟前,他還一臉無辜地問我怎麼了。我對他說你不應該在這兒拉屎。他說什麼叫不應該呀他在這兒拉過好幾回也沒見有人說不應該,他一高興晚上還睡在這兒呢,像在自個兒家似的有什麼不應該。我說陵園裡有廁所你為什麼不去廁所。他說廁所是收費的去一回兩毛錢,他沒錢——有錢他也不會把兩毛錢往廁所裡扔。我要他跟我走,我逼迫他跟我走,我說今天你不跟我走你終生也別想出這陵園的大門。他竟乖乖地跟著我走起來。也許他以為我是陵園的工作人員吧,大凡人在別人的地盤上犯了事,總會有幾分不那麼理直氣壯。他在前,我在後,我把他領到陵園管理處,我向管理處的值班員介紹了押他前來的理由。值班員也很氣憤,同時也驚奇,我想他驚奇的是我這樣一個女性,何以能夠對一個老流浪漢的拉屎如此認真。值班員立刻要罰老者的款:20元。老者說他沒錢。為了證實他的沒錢,他讓值班員搜他的衣服,那身散發著酸黴氣味的衣服。然後他又掏出一串小鑰匙逐一打開他那個破書包的小鎖們,打開他那原本用不著打開的一目了然的破書包讓值班員看。我看著他在破書包上開鎖,就好比看見一個人把我領到一幢已然倒塌的空屋架跟前,這空屋架打哪兒都能進去,可這人偏要告訴我:「門在這兒。」老者的破書包裡塞著兩隻癟易拉罐;一條髒汙的毛巾;幾張報紙;三個素餡包子,其中一個已被咬了一口;還有一隻塑料殼手電筒。沒錢。值班員將一把掃帚和一隻鐵皮簸箕交給老者,要他清掃剛才他拉過屎的那條墓道。這也是懲罰形式的一種,我想。

  老者收拾起他的破書包,又依次把那些勉強依附於書包的小鎖們鎖好,拿起掃帚簸箕出了門。值班員轉向我問道:「您是誰?」

  我不想告訴值班員我是誰。我離開陵園管理處,一路走著一路想著,假若剛才我看的屁股不是那麼灰黃那麼陳舊那麼乾癟,假若我看見的是一個健壯的咄咄逼人的屁股,我敢走上去叫它「站起來」麼?也許我不敢,即使再憤怒我也不敢。如此說,我呵斥這流浪的老者「押解」這流浪的老者,也不過是完成了一次沒有危險的發洩而已。

  我不知不覺走向我和韓桂心坐過的那只綠椅子,椅子上赫然地放著我那只裝有錄音帶的帆布小包。我隔著帆布包摸摸,錄音帶還在。韓桂心呢?她為什麼不把它拿走?當我押送拉屎的老頭的時候我把她給忘了。

  那天我也沒有拿走丟在椅子上的那些錄音帶——連同那只帆布包。這仿佛使我和韓桂心在某種意義上成了同夥:面對那些錄音我們有種共同的逃離感,或者因為它太虛假,或者因為它太真實。

  我久久記住的只是墓中的王青烈士、劉愛珍烈士那永遠年輕、永遠純淨的軀體,還有我對這座墓園的不可改變的感受:我喜歡這兒的大樹;我喜歡這兒沉實平靜的墳墓;我喜歡這兒永遠沒人來坐的那些空椅子;我喜歡這兒的空氣:又透明又苦;我還喜歡這兒正在發育的一切:丁香們抽芽了,那些小米大的嫩粉色新芽就像嬰兒的小奶頭……而我們,這些人間的路人,面對著所有這一切有時的確會感到一陣陣力不從心。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韓桂心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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