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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之五(2)


  我丈夫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著,我望著他那雖然瘦小卻充滿活力的身子,心想綠林也未必都是彪形大漢一臉連鬢鬍子,綠林也有如我丈夫這般小巧玲瓏之人。他身上流著綠林的血,這或許是他能在80年代末期發達的重要根基,我望著他那瘦小卻充滿活力的身子,心中還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因為我發現這世界上不為人知的事件太多太多,僅我丈夫的一隻百寶箱和他們家地下室那幾摞永遠拿不出手的軍裝,就包含了多少隱秘啊。這些陳年的隱秘似乎沖淡了我在5歲的那個犯罪事實,和他們這些事相比,我在1958年那個下午的失手(我開始有意把我向陳非伸出的手形容成「失手」)當真那麼沉重那麼真實麼我當真向一個同班男生的後背伸出過手麼?

  我想念我的丈夫,為了他向我暴露的這一切。從前我們做愛時我總是莫名其妙地緊張,現如今我慢慢學會了放鬆自己。我欣賞我的放鬆,放鬆能使我身心愉悅;我欣賞我的放鬆,我只有放鬆著才顧得上欣賞我的丈夫。我承受著他那並不沉重的軀體,我像一株樹那樣聽憑他在上邊攀來爬去。在他的身子下邊我感覺不到風險和不安,我和他本是差不多的人,都不太光明,可也壞不到哪兒去。我想為他生個孩子,好好過我們的讓許多人眼熱的生活。我知道我丈夫頻繁地在我身上勞動也是急著想要孩子,我們倆一有時間就做這事。我早就不工作了,我丈夫說過我用不著出去工作,我應該呆在家裡生孩子,養孩子,享福。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沒有孩子,我們去醫院做過檢查,我和我丈夫都沒問題。究竟是為什麼呢我幾乎不願想下去,因為我覺得我又拐到了1958年那個不可言說的下午:一個孩子死在了我的手下,上蒼便不屑再賜孩子于我了吧?我偷著想,我偷著思量這久遠的懲罰終於來臨了:他們不讓我有孩子。

  我丈夫近兩年開始疏遠我,我自嘲地想他這是爬厭了我這棵傻高的直挺挺的大樹,一棵不能開花結果的禿樹。這時我才發現我不僅想念我的丈夫,我其實是愛上他了。結婚十幾年來,不是沒有男人想對我好,但他們顧忌我丈夫的錢和勢力,不敢對我怎麼樣——假如我想對他們怎麼樣倒是可以的。但我的注意力越來越多地放在了我丈夫身上。我為他而打扮,投他所好,渴望引起他的注意和欲望。他卻不再注意我,他在外邊女人很多。他只是不斷送給我比較貴重的東西,以此來安撫他的良心。每當他送我重禮時我就知道他又有了新女人,我名下那些禮物的件數便是他的女伴的人數。我感覺到他也許會同我離婚的,那些女人都有可能懷上他的孩子。我怎樣才能引起我丈夫的注意,怎樣才能讓他重新正視我的存在?像我這麼一個連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前些天我發現了一個機遇,這機遇恰恰又不可逃脫地聯繫著1958年那個死在我手中的陳非。

  陳非的父親,當年那個印尼華僑,「文革」中他曾被當成美國特務抓了起來。「文革」結束後,這「特務」的伯父在美國去世,他便去了美國繼承了一點兒遺產,成了一個比較有錢的美籍華人陳先生。陳先生近期抵達這個城市,有點故地重遊的意思:懷舊,傷感,炫耀,多種情緒兼而有之吧。他打算在北京路幼兒園附近買下一塊地,興建一座大型水上公園。話說到這兒我不得不再次提及你的奶奶(不客氣地對筆者),當年就因為一個孩子死于滑梯,你奶奶便下令拆除全市所有滑梯,就剝奪了全市兒童打滑梯的樂趣。與其說這是為了安全,不如說這是一種歷史的退步,是你奶奶他們那一代人的共有思維。陳先生懂得讓歷史進步,他不僅要在水上公園建造滑梯,水中滑梯、空中滑梯,蝸牛形的、波浪形的,他還知道在設計時充分考慮它們的安全性能,這就是進步,你說對不對(筆者不置可否)?也許你不便於表態,那麼我接著說。陳先生此次的合作夥伴便是我丈夫的公司,他要建水上公園的那塊地,現在屬￿我丈夫名下。只有我知道他為什麼要在北京路幼兒園旁邊建一座水上公園,那是他對愛子陳非的一種紀念形式吧。我終於找到了使我得以解脫的出口:我應該面對死者的父親陳先生,告訴他1958年那個下午的全部真相,告訴他讓他難受讓他恨我。只有他恨起我來我才能真正解脫,我解脫了或許也才有可能懷上我丈夫的孩子。告訴他,我決心要告訴他。

  春日的傍晚, 烈士陵園比別處黑得要早;這裡大樹遮天,剛過6點鐘,光線便一層一層地暗下來。我已覺出陣陣涼意,韓桂心卻絲毫不顯倦怠,她顯然在為自己那個「告訴他、告訴他」而激動不安。作為局外人,我似乎沒有必要鼓勵她「告訴他」或者阻攔她「告訴他」,我只是暗自作了一個假設:假如我是韓桂心,我會選擇「不告訴他」。既然法律並不能懲罰30多年前一個孩子的罪行,既然法律也根本無以拿出對這孩子判罪的憑證,韓桂心如今的向死者親屬披露真相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為什麼她要勾起一個男人(美籍華人陳先生)平復了30多年的哀傷,有必要讓這位陳先生打碎從前的結論,對愛子之死開始一個全新的讓人心驚肉跳的猜想嗎?對於陳先生這太沉重了,對於韓桂心這太輕佻了——我無意中用了「輕佻」一詞,我很想叫韓桂心知道,正是她後來的敘述使我想到了這個詞。我把錄音帶倒回去,我們重又聽了一遍韓桂心準備告訴陳先生事實的理由:「……我應該面對死者的父親陳先生,告訴他1958年那個下午的全部真相,告訴他讓他難受讓他恨我,只有他恨起我來我才能真正解脫,我解脫了或許也才有可能懷上我丈夫的孩子。告訴他,我決心要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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