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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之三()


  我的「發瘋」基本上是以少言寡語和沉默來體現的。自那個下午之後我們母女的生活便再無樂趣可言——我們甚至不再說我父親的壞話。這時我才明白說人壞話也是需要情致的,而我們不再有從前那種積極而又單純的情致,哪怕是小市民式的。我母親似乎也有意避免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向幼兒園領導提出要求,除了白天的正常上班,她還要求每天晚上參加煉鋼。園領導說你的孩子還小晚上怕不方便吧,我母親便說大煉鋼鐵趕超英國是第一位的,孩子是第二位的。園領導答應了我母親的請求。從此她每天晚上在火光熊熊的小高爐前一守就是大半夜。她和其他一些大人往爐子裡填著廢鐵,她額前的一綹頭髮都被烤焦了。有一天我從家裡偷偷跑出去看她煉鋼,我看見她從廢鐵堆裡撿出了陳非那只英國產的玩具猴子,勇猛地扔進了小高爐。那時她的表情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似乎因為陳非留在北京路幼兒園的惟一痕跡已徹底被銷毀。我看見了她的這種表情,她也看見了正在看她的我。不知為什麼在一些關鍵時刻我和我母親的眼光總能相遇。那一刻她非常不高興,她漲紅著臉跑過來對我說:「你應該在家睡覺,回去!」我扭頭就往家走,一進家門我就把自己藏了起來。我用我的被子裹住我自己,鑽到床底下去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可能是故意要讓我的母親著急。後半夜我母親回來了,當她發現我不在床上,果然急了。幸好她及時看見了露在床邊的我的被子角,趕緊從床底下把已經昏睡了很久的我抱出來,要不然她一定會歇斯底里狂呼大叫的。她抱我出來把我晃醒,她搖晃著我,一邊小聲地然而怒氣衝天地對我說:「韓桂心你為什麼要跟我過不去,你什麼時候才能知道生活有多麼艱難,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不再擔驚受怕呀你!」我緊緊閉著眼不說話,耍死狗一樣全心全意和張美方媽媽作著對,從小我就有這種在必要時一言不發的本領。當我練就了這種本領,我和我母親的位置就顛倒了一下:陳非的死仿佛是我母親一手製造,而我反倒根本與此事無關。

  我相信我這個人從本質上就是一個壞孩子,不然我為什麼會如此不近人情?陳非死亡近一年的時候,這件事在大家心裡已經淡了下去,幼兒園的滑梯也已經拆除,不僅北京路幼兒園,全市幼兒園都不再有滑梯這種東西。但我卻漸漸不甘心起來。第二年,臨近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女市長——也就是你奶奶,陪外省一個婦女參觀團來北京路幼兒園參觀,這時我們中班已升級為大班。我們大班的小朋友被告知,當市長和客人來到遊藝室時,由一位小朋友給客人講一個故事。這種出風頭的事是輪不到我的,我對此也就漠不關心。但是,當市長陪同客人走進遊藝室,那個被指定講故事的小朋友卻由於過度緊張,怎麼也說不出話了。張美方老師蹲在她眼前啟發誘導,並且替她把故事的開頭講了出來,小朋友低著頭一聲不吭。我忽然感到我的機會來了,我搞不清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機會,是出人頭地的機會還是恐嚇張美方媽媽的機會,總之這是一個機會。我於是走到客人面前大聲說:「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我說:「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一邊講一邊看張美方媽媽,我看見她的臉「刷」地變白了,我還看見她幾乎站立不住,她的身子微微晃著。她仿佛知道我要講什麼,她一定猜出了我要講什麼。我高興看到她這種樣子,我繼續講:「我來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還要高,我就……我就……」我看見張美方媽媽的臉已經成了一張白紙,我終於看見她艱難地把食指豎在了蒼白的唇上。 幾秒鐘之內我妥協了, 我應該向張美方媽媽表明我的妥協,我繼續講:「我就……我就從山上下來了。」講完這句我就閉了嘴。我的故事肯定讓客人們莫名其妙,但大家還是很客氣地鼓了掌。有人稱讚了我的想像力,說「山比天高」,這就是想像力。市長還抱住我吻我的臉蛋兒,並送給我一盒十二支裝的彩色蠟筆。

  又有一次,幼兒園園長到我家來,我母親給她徹了一杯茶,她們很親切地說著話。我知道客人是我母親的領導,是領導就能掌握我母親的某種命運。這時我又突發奇想地站在園長跟前,我對她說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在一個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後來到一座山上……」我開始講,我母親端著茶杯的手開始發抖。我繼續講:「我來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還要高……」我母親突然放下茶杯——她以為她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但是她放空了,茶杯落在地上,碎了。這使我想到了我父親,我在我母親懷裡吃奶的時候就聽我母親講過,當我父親的雜誌主編到我家要白礬時,我父親是怎樣慌張得打碎了茶杯。難道今天我對我母親的威力就像當年那主編對我父親一樣?茶杯碎了,我母親蹲在地上,雙手抓撓著地上的碎杯子,兩眼卻直直地看著我。我還要繼續講麼?我心裡鬥爭著。其實我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膽大,我真正要看的,不過是我母親的恐懼表情罷了。她恐懼著我就主動著,我常在這時覺得我能操縱我們的命運。碎茶杯打斷了我的故事,我不往下講了。園長本來就似聽非聽,我不再講,她也就不再聽了。不久以後我母親升做副園長,我得知那天園長到我家,就與這件事有關。

  我不明白我母親為什麼會被提升,誰都知道一年前在她負責的中班死過一個孩子。後來我猜測也許因為她煉鋼太積極了吧,她毫不利己,晝夜加班,把幾歲的孩子(我)扔在家裡一扔就是一夜。她煉鋼不僅燒焦了頭髮,有一次還被爐中火燎去半條眉毛。煉鋼是第一位的,對一個孩子的生命負責,在大躍進的年代對一個幼兒園老師來說,也許並不那麼舉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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