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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車內。出租司機回頭看看蘇眉,蘇眉點了一下頭。

  「雪鐵龍」倒車,出胡同,跑起來。

  司猗紋的病情因了這次出門而急劇惡化。她不再能吃東西,那本來就像敗絮舊棉的身軀更加敗壞起來。幾天之內整個脊背已是白骨嶙峋,連頸骨、枕骨也開始暴露,她只剩下了耳朵以前的那張完好的臉。然而她的聽力和意識仍然優於常人。在北屋羅家高叫著「和」的喧鬧中她能判斷出是誰算錯了「番」,從那「番」裡她又想起將北屋改造成畫室的事。她問蘇眉畫室的天窗是不是得朝北,蘇眉肯定了她的猜測。她說:「我琢磨著是得朝北,光線穩定。」

  就為了這意識過人的清晰,她讓蘇眉和竹西為她掏大便,她說她不能吃東西是因為體內的不通暢。為了通暢她不再照顧自己的自尊,她任意讓她們抬起她的腿掏。

  蘇眉望見婆婆那荒蕪的宛若一帶寸草不生的老荒地般的下部,卻受著無名的感動。她不知這感動是源於自己肚裡正在孕育的小生命,還是通過眼前這塊老荒地她理解了司猗紋。也許世—真正的理解必先源於莫名其妙的感動之中。她想,也許醜不是一個女人直面過世界的這塊老荒地,而是你認為這荒地醜。

  蘇眉肚子裡正孕育著生命,她土地肥沃……

  剛被掏完的司猗紋又要求吃了;剛「吃」完的司猗紋又要求上醫院了。她堅信醫院還能使她活,即使她死去醫院也會使她再獲新生。

  竹西叫出蘇眉跟她商量,提醒她司猗紋不再適宜挪動了。蘇眉堅信竹西的觀點,但她們還是心照不宣地做出「決定」:讓竹西去為司猗紋「叫車」。活動著的人說什麼不行?

  竹西邁著很重的步子出了門,以證明她是去為她叫車的。

  竹西出門了。

  司猗紋要喝水。

  蘇眉拿來水。

  司猗紋要她喂。

  蘇眉用勺子給司猗紋喂水。

  水從司猗紋嘴裡原量流出來。

  蘇眉用手絹為司猗紋擦嘴。

  司猗紋呼吸的間隔越來越長,閉著的眼睛再無睜開的希望。

  蘇眉又試著喂了司猗紋一勺水,水又一次原量流出來,但八十歲的她卻又升起了呼吸她又睜開了眼睛。

  蘇眉又為司猗紋擦嘴。這次她沒有再把手絹從她嘴上移開,她的手在她嘴上用了一點很小的力氣……

  司猗紋的胸脯明顯地驚悸了幾下,那驚悸仿佛還引來了腿的瞬間活動。然後她臉上露出笑容,很難說明這是熱忱的笑還是冷笑。

  蘇眉拿開手絹,那笑還停留在她嘴角上。

  蘇眉為她梳了頭髮,伏在床頭親了親她額角上那新月般的疤痕。她想,沒有人親過這疤痕。

  一彎真正的新月已從棗樹頂上升起。

  竹西回來了,看見站在門前賞月的蘇眉,立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竹西在前蘇眉在後進了裡屋。裡屋,司猗紋身上頭上蓋著毛巾被。竹西不慌不忙地揭開被頭看看仍在微笑的司猗紋,伸手為她按摩了五官。司猗紋停住了笑。

  竹西和蘇眉面對面站著。

  「也許你是對的。」竹西對蘇眉說。

  「也許你是對的。」蘇眉對竹西說。

  「你完成了一件醫學界、法學界尚在爭論中的事。」

  「你完成了一個兒媳和大夫的雙重身份的任務。」

  「我是平庸的,是道義上的義不容辭。你才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覺得了不起的還是你。你用你的平庸和不動聲色的道義使她的生命一再延續,又使她和她自己自相殘殺,直到她和她自己雙雙戰死。」

  「你愛她嗎?」竹西問蘇眉。

  「我愛。」蘇眉答。

  「你愛她嗎?」蘇眉問竹西。

  「不愛。」竹西答。

  「所以我比你殘忍。」蘇眉說。

  「所以我比你有耐性。可我沒有一絲一毫虛偽。」

  「你是說我有……虛偽?」

  「不是。從我們見面那天起我就沒有這樣想過你。今生也不會這麼想。我是說你愛她,你才用你的手還給她以微笑。我不愛她,我才用我的手使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續。」

  「你願意看到這種殘忍的延續?」

  「假如你認為我給予她生命的延續就是殘忍,那麼我願意看到。」

  「我是這麼想的。」蘇眉說。

  「我是這麼做的。」竹西說。

  「我是多麼羡慕你。」

  「我是多麼感謝你!」               

  她第一次跟產院見面就不愉快,又遇到難產,預產期過了六天還不見「消息」。她惶惶不安地在病房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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