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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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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知道我沒崴?」 「因為下車時我發現您一點兒也不疼您根本就沒事兒!」 「怎麼沒事兒?」 「我保證您沒有崴。」 「崴了。」 「那為什麼一下車就好?」 「是一下車就好了。」 「有這麼快嗎?剛上出租您還喊哪,一下出租就能好?」 「你應該高興。」 「高興什麼,高興白扔四十塊錢?」 「根本不是四十塊錢的問題。你想,如果我的腳一直不好呢?崴到明天呢崴到後天呢?一個星期、一年……給誰增加負擔?不是給你嗎?你能撇下你的婆婆不管?誰是我的親人,不是你?」 這第二局對話勝利者又是司猗紋。誰是司猗紋的親人?莊晨遠;寶妹近可指不上;竹西已不再是莊家的人。還有誰,不就是蘇眉嗎? 蘇眉的失敗是註定了的。難道她能對著司猗紋高喊「我不是你的親人」?她想沖她高喊,她試了,可她沒張開嘴。張嘴也需要穩、准、狠,她又想起當年她抓不起語錄本的事。 一樣。 作為勝利者的司猗紋深深歎著氣,手在桌面上摸索。蘇眉知道她在找煙,也許拿煙的還應該是身邊這個親人。她沒去,她不去並不等於她不是,倒像是她在跟那個找煙的人耍無賴。 蘇眉很喪氣。 蘇眉喪氣著離開了響勺胡同。她想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次來響勺,最後一次見婆婆。 蘇眉開始安心作畫,她正在畫一幅準備參加全國青年美展的作品。她帶著從響勺胡同帶回來的「氣」把畫面尺寸加大至畫展所要求的最大極限。面對這塊頂天立地的畫布,身高一米七○的她仿佛一下子又成了當年響勺胡同的那個眉眉,那時她往鉛絲上搭塊褲子都得一蹦一跳。現在她雖用不著蹦跳,但畫最高處時還得爬桌子登板凳。畫布越大人就越小,她畫得就越潑辣。為了這無邊無際的畫布為了這「潑辣」,她甚至推翻原來的構思。她想起一個叫《畫扇面》的老相聲,那相聲說某人求一畫家畫扇面,那扇面畫家答應他畫美人。後來由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把美人改成張飛;又由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把張飛改成石頭;再由於什麼原因他決定把石頭改成黑扇面。現在蘇眉就正在把美人改張飛,張飛改石頭,石頭改黑扇面兒。她決定把所有的形象都模糊在一片黑色基調裡,就得黑,黑才是永恆。就像,就像什麼……司猗紋送給她的黑裙子。 蘇眉快「神經」了,蘇眉也快信命了,原來命該她「黑」。 電話又來了,是傳達室。傳達室師傅說門口有一位「家裡人」,在等她,等著等著突然暈倒在傳達室了。是位老太太,又不像老太太,看不准年紀。 蘇眉跑到傳達室,傳達室說病人已經被送到醫務室。蘇眉又趕到醫務室。 當她跑進醫務室時,暈倒的病人已經蘇醒過來,她靠在一張長椅上捧著一杯水。 首先引起蘇眉注意的不是病人的臉色而是病人的裝束:她居然穿了一條雪白的卡其布長褲和一件暗紅純棉針織衫,脖子上還有一條纖細的銀項鍊。 醫生問蘇眉這位病人是她的什麼人,蘇眉告訴醫生她是她的外婆。蘇眉問醫生外婆暈倒的原因,醫生講,不像是什麼器質性病因所致,可能是因天氣太熱而導致的虛脫。 醫生又問了蘇眉病人的年齡,蘇眉說了一個歲數。醫生以驚異的眼光打量著司猗紋,並告訴蘇眉她可以回家了。 蘇眉從長椅上攙扶起司猗紋,司猗紋顯出力不從心地站起來。當著眾人蘇眉的臉很紅。走出學院大門她們遇到那次去西山的一些夥伴,有人問蘇眉「你外婆是不是又崴了腳」,蘇眉沒做回答。還是有人替蘇眉截了「出租」,他們想,她是「崴」了。他們熱心地把司猗紋攙上車,蘇眉狠狠碰上車門。 車就要開時,蘇眉還是開了前門上車坐在司機旁邊。她想起了那天司猗紋的話:「誰是我的親人,不是你?」她為車裡的人想,也為圍在車外的人想。 司猗紋的電話在繼續,蘇眉不得不接。她知道不接電話的後果:司猗紋會暈倒在任何地方請別人打電話給她的「親人」。她相信司猗紋那不可忽視的精力和能量。 有一次蘇眉偶然從晚報上看到一篇記者採訪一位家庭早期教育家的文章,那位被採訪者便是司猗紋,她談的是對一位青年女畫家的早期教育問題。讀著晚報,蘇眉才知道自己的藝術啟蒙者原來是婆婆。她拿著晚報給蘇瑋看,蘇瑋不說話,只笑得前仰後合,流著眼淚。蘇瑋止住大笑才對蘇眉說:「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自找!」這像是說蘇眉的藝術啟蒙老師是自找的,又像是說一切一切都是你自找。 「怎麼我沒有個藝術啟蒙者?那樣的話,這受啟蒙的該是一對姐妹了。」蘇瑋又說。 為這「自找」,蘇眉和蘇瑋永遠也談不起來,話不過三句。蘇眉忽然想找竹西去談談婆婆了。 快中午了,蘇眉在竹西醫院門口給她打了電話,請她出來一下。很快竹西便匆匆走出來。 她們已經十幾年沒見面了,現在互相看著對方卻非常坦然,好像在她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從前她們有過那麼好的交往,後來蘇眉突然擠在了舅媽和大旗的關係裡,那是一段多麼幼稚好玩的歷史。 「那邊有個快餐店,咱們先吃飯吧,我請你。」竹西對蘇眉說。 「快嗎?」蘇眉邊走邊問。 「快,就是不夠熱,種類也少,只有火腿蛋炒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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