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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蘇眉的電話是誠實的,星期日她和幾個同學的確約好去西山。當她們在西直門換車時,蘇眉看見司猗紋正向她走來。司猗紋手裡撐著一把折疊傘,上身是豆沙色短袖真絲襯衫,下邊配了銀灰西服裙,腳上是白色平底羊皮涼鞋。為了與衣服相配,臉上的化妝就更有必要了。她走到蘇眉跟前說:「我先到,等了你半天。」聽口氣就好像她的到來是提前和蘇眉約好的一樣,蘇眉倒無言以對了。她透過司猗紋的薄襯衫,一眼就看見她是戴了乳罩的。不知為什麼,她不願意讓同伴們發現她的這個發現,她覺得以婆婆這樣的年紀還戴乳罩正如同一個沒到發育年齡的女孩就戴乳罩一樣地令人不自在。她後悔昨天在電話裡把他們的行動透露了出去,現在司猗紋的出現司猗紋的聲明顯然是為著加入他們的行列而來,她的穿著她的精神準備(特別是她那不合時宜的乳罩)簡直叫她無法拒絕。

  蘇眉的預感果然準確,司猗紋早和她的同伴打著招呼介紹自己的身份了。當同伴們讚歎她的年輕以至於將她誤認為是蘇眉的母親時,司猗紋輕輕笑著,又做出些比母親還年輕的表情。車來了,司猗紋收起陽傘,輕捷地邁上車,自然而然地坐在蘇眉的同伴們給她讓出的座位上。

  蘇眉看見坐下的婆婆才進一步證實了婆婆的預謀。她的情緒敗壞透了,她不明白婆婆為什麼一定要加入她的生活。現在她既不能和她爭吵又不能把她趕下車,她就把住司猗紋的椅背站著。把住司猗紋的椅背站在司猗紋身旁是給司猗紋的顏色,又是對司猗紋行為的認可,當著同伴們她甚至還必須表現出是她請了她來遊西山,僅僅是忘記和同伴們提前說明。

  終點站到了,蘇眉跟在婆婆身後最後一個下了車。她和她一路無話。也許她的同伴們覺出了氣氛的異樣,他們提出分開行動,這時司猗紋忽然把腳給崴了。

  她的崴腳又引起了大夥的關心,蘇眉才不得不蹲下來和婆婆說話。她問她是不是很疼,還能不能走路,要不要趕快回去。司猗紋鼻尖上沁著汗同意回去,並讓蘇眉給她要「出租」。

  她們上了一輛出租汽車,司猗紋忍著疼痛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跟車下蘇眉的同伴們表示著歉意告著別,還不忘告訴他們有時間去家裡玩。她說得很真誠,給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後來蘇眉的同學都知道她有一個漂亮的不凡的看起來比蘇眉媽媽還年輕的外婆。

  在車上,司猗紋剛才的痛苦消失了許多。蘇眉問她是不是好多了,她搖著頭說:「這不是好,是疼過了勁兒。疼過了勁兒就不覺疼了。」

  車子拐進響勺胡同停在司猗紋的院門口。太貴了,車費四十元。蘇眉交了錢剛要攙扶婆婆,婆婆卻打開車門腿腳利索地下了車,她像是蹦下來的。

  星期天胡同裡顯出了熱鬧,羅大媽正巧在門口站著。

  「上哪兒去啦?」她問司猗紋。

  「西山。」

  「回來可夠早的。」

  「坐出租回來的。這不,眉眉還把我送到家。」司猗紋說著徑直朝裡走。她很得意,羅大媽看見了她的出租車,看見了陪她回來的蘇眉。她的步態更輕盈。

  蘇眉在司猗紋後面走,她不知道司猗紋為什麼要愚弄她。她忘記了門口的鄰人,忘記和羅大媽寒暄。正在裡屋寫作業的寶妹出來招呼她,她也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就坐在飯桌旁,連寶妹樣子都沒看清。她尋找婆婆的去向,原來婆婆已閃到裡屋;就像正等待蘇眉對她發出質問、指控。

  果然,蘇眉追進了裡屋。

  司猗紋正坐在寶妹書桌前,手托腮幫,胳膊肘支在寶妹的作業本上。

  「您必須向我解釋清楚。」蘇眉激動得難以抑制。

  「解釋什麼?」司猗紋的回答也不客氣。

  「解釋您今天的行為。」

  「我今天有什麼不好的行為嗎?」

  「我想您自己最清楚。」

  「我不清楚。」

  「難道您需要我提醒嗎?」

  「可以。」

  「您為什麼去西山?」

  「西山是遊覽勝地。」

  「您為什麼非跟我們去?」

  「因為有你。」

  有你。蘇眉在和司猗紋的第一局對話裡就敗了下來。難道他們那一夥人中不正是「有你」嗎?你是誰?是司猗紋的外孫女。外婆為什麼不能跟外孫女一起游西山?

  退卻的倒成了蘇眉。

  「就算有我,那您為什麼說您崴了腳?」蘇眉又說。

  「不是我說我崴了腳。」

  「是您說。」

  「是我的腳崴了。」

  「但是您沒有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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