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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眉眉?來不了。莊晨前幾天來信說她在廣州呢。」司猗紋早巳放下她的桂圓碗。

  「喲,我當您早知道了呢。昨天我們大旗在畫舫齋看見她啦,人家還叫大旗進去看畫,大旗沒去。敢情您不知道哇?您看這事兒。錢對不對,您數好嘍。」羅大媽輕描淡寫又將話題轉到了房租上,抬起稍顯沉重的身子出了南屋。

  對於羅大媽帶來的消息,司猗紋沒有當著羅大媽表現什麼(只下意識地放下了手中的碗),但眉眉和畫舫齋到底打亂了她的一切計劃。慌亂之中她忘記給羅大媽開收據。

  她想,那不是真的。

  她想,那是真的。

  竹西和大旗又搬迴響勺胡同搬進了司猗紋的西屋。他們把西屋隔成兩間,比大旗廠裡那個與人合住的單元寬敞多了,方便多了。

  如果說當年他們是被轟出響勺胡同,那麼如今的歸來便是凱旋了。他們生出了兒子,兒子名叫歡子,看見孩子便使人想到孩子父母身體的優良。

  歡子的出現使羅大媽迅速忘記了過去,誰賠?誰賺?孫子可是羅家的——長孫。三旗眼光更遠大,他親熱地叫竹西「大嫂」,影響得二旗也直叫大嫂。他們叫著品味著竹西在他們生活裡的分量,品味著一個「知識界」一個海外有親眷關係的女人的分量。他們開始覺得,大旗和竹西的結合就像是羅家全家的眼光。他們總仿佛看見遠處已有什麼東西(當然是好東西)在等待著他們全家,那東西不十分地清楚也不十分地模糊。

  羅大媽不再擺弄袼褙、剪刀,她坐在廊上把歡子籠絡在懷裡,手中拿著「魔方」「魔棍」和歡子一起研討。

  竹西冷靜地領受著這一切。重返這院就是重返這院,她既不感謝司猗紋為她提供的西屋,也不對羅家表現出她就是羅家的人。在醫院她是大夫,回到這院裡她是寶妹和歡子的母親,大旗的妻子。至於司猗紋,她和她是同院兒。從前當她和大旗那件事「破了」「成了」的時候,她沒有忘記人們射在她身上的那鄙夷的眼光。當她懷著歡子迴響勺胡同看寶妹時,胡同裡那些眼光更是不加掩飾地射在她的大肚子上。司猗紋、羅大媽、全胡同……都一樣。她無視那些眼光,甚至略微誇張地晃蕩著她的大肚子,在當院給寶妹一洗就是一大盆衣服。現在一切更用不著了;她沒有大肚子可看了,在這院裡她又還成了原樣。腰粗了點,做一陣健美操還能做回去。

  北屋願意抱著歡子高興就自管高興,歡子就是個高興。南屋對歡子沒有高興倒也合理,歡子和南屋有什麼關係?

  竹西在西屋住下了。對於西屋,竹西沒覺出它有什麼可愛,有什麼溫暖;也沒覺出有什麼不可愛不溫暖。西屋住過姑爸,竹西常覺得那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姑爸下體裡的東西和凝固在姑爸下體裡的血就像是她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文物。但她永遠也忘不了西屋還住過一個人,那人不是生活在上個世紀,他和她同代。為了同代的這個記憶,她甚至每天都甘心情願由眉眉帶領著去做早請示。即使他不到場他也是一個存在,是這間西屋的一個存在。遺憾的是他兩次住響勺,她都沒有進過他的屋子,桌子、床擺在哪兒她一無所知。她只記得他對她有一種視而不見的眼光,但她又覺得他分明是注意她的,並且一定注意得很具體。這具體才引來了她每天早晨站在棗樹下的那個用不著盼望的盼望。

  她還記得他抽煙很凶,她從他跟前一過一股煙味便向她撲來。她有點願意聞,雖然她絕不是有意要聞。打掃西屋時她曾經發現屋角有兩個蒙著灰塵的煙頭,她撿起來聞聞,煙頭已不是她聞過的那種氣味,是一種黴氣。她還是把它們裝進一隻信封,把信封放在抽屜的裡側。她忽然覺得她應該否定她對這間屋子的感覺,原來這是一間十分親切的屋子,這屋子的親切不僅融洽了她和大旗之間那漸漸失去彈性的感情,還使她生出一種莫名的預感:她覺得她的道路原本還是那麼長久,她很難預料在這長久的路上還會發生什麼。

  這個難以預料的激情鼓蕩著她,使她對大旗的愛撫又變得主動起來。生下歡子後她對他被動過,平淡過。大旗是無法猜透她的,正如當年莊坦從來就沒有猜透過她。大旗甚至從沒有跟她展開過一個柴米油鹽之外的話題,他本能地感覺到他和她之間不適於展開超越那些之外的話題,這本能的感覺使他無法獲得在他的年紀應該擁有的那一份放鬆。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一個層次上,共同守護著那一份平靜,那像是竹西為了平靜給大旗規定下的平靜。

  有一天,竹西在屬￿她的手術單上看見一個名叫葉龍北的人,他來他們醫院做闌尾切除手術。竹西找到了他的病房,他們彼此認了出來,她想起她抽屜裡裝的煙頭就是他吸過的。她很鎮靜地望著眼前這位等著做闌尾手術的病人,像所有的醫生對待病人一樣的鎮靜。

  你看病,我看病。

  她平平常常地詢問了葉龍北的病情,連病情之外的「您還好嗎」都沒問。

  他是她的病人,手術時竹西卻推託有事,把手術讓給了別人。她不願意給葉龍北割闌尾,想到術前準備她尤其覺得難堪——一個她從未有過的難堪。

  手術之後她去病房看葉龍北。葉龍北恢復得很快,那些年在雖城鄉下的生活反而把他的體魄鍛煉得強健起來,他有點不象「安徒生」了。竹西注意到他的黑髮不是染出來的,他的腹肌仍舊明確、結實,而許多他那個年紀的男人已經長出了「啤酒肚」。他們隨便走出病房,隨便走上門外的大陽臺,像兩個老鄰居那樣聊了起來。

  他們忘記在響勺胡同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話,然而他們的聊又證明他們是瞭解的,這瞭解甚至細緻人微。竹西問了他離開響勺後的一切一切,葉龍北敘述得詳盡情願。他把他在雖城鄉下的一切描述得是一片歡樂,雖然在竹西聽來,那裡的一切都難以忍受。但葉龍北還是自己說自己的,他不照顧竹西的感覺,一陣陣自問自答。他問:「你知道天下什麼味兒最使人陶醉?」他答:「是新糧食、新糞。你怎麼也想不到。誰不懂這種味誰就不知道什麼叫返璞歸真。人們都想來點返璞歸真,穿條石磨藍牛仔褲,跳跳黑人跳的迪斯科,外國人到裸體浴場去洗個一絲不掛的裸體澡——都以為這就是返璞歸真,扯淡。」

  竹西只是聽,葉龍北只是自問自答,竹西的一切他什麼也不過問。

  後來葉龍北掏出煙抽起來。竹西本想說最使她陶醉的是這煙味兒,而不是新糧食新糞,但她還是勸他少抽煙。這像是沒話找話,又像是一個語重心長。

  後來葉龍北告訴竹西,他用補發的工資在他勞改過的村子裡蓋了房,打算在那裡住一輩子。他的設計採用了許多現代建築的形式,房子蓋在村口一個半山坡上,就像一座白色的小別墅,房間裡還裝了吸頂燈。他的房子起初在村裡惹起了麻煩,那鶴立雞群的樣式、顏色乃至吸頂燈都使村民們整天當稀罕看,窗上那過大的玻璃也經常被孩子們打碎。可是幾年之後村裡的年輕人結婚蓋房時都來參觀他的吸頂燈了,有人還開始模仿他的設計。當然,他們不可能把房子蓋成,蓋著蓋著半途而廢。「為什麼?」葉龍北問。「因為他們需要平頂,因為房頂要曬糧食。我那房頂不是平頂。」葉龍北答。

  他說誰知他又被調了回來。現在他就盼退休,退休後他還要回到他的別墅去,為了他的別墅也要提前退休。

  竹西說他離退休年齡還很遠,她注意到他病歷卡上標明的年齡才五十歲。他便從五十歲岔開話題說下去,說他年齡不老資歷老,命運使他占了兩個好形容詞:知識分子、老革命。他原是志願軍,從朝鮮戰場回國又進了大學。在志願軍宣傳隊裡他什麼都幹過,編、導、演,畫、寫、唱。然後他又接著說他的別墅,他說他是決心要回到他那別墅的,他說:「人得脫俗。」他的精神決不被他的靈魂所欺騙,對靈魂這個東西要時刻提高警惕。現在他為什麼扔下他的別墅到這個人的旋渦裡來跑、來擠、來排隊等著割闌尾,就是因為受了靈魂的騙。可最後他卻說,城市還是必不可少的,要支撐住一個城市還得需要各式各樣的靈魂,包括他的靈魂。「沒有我的靈魂,城市還叫城市嗎?」他問竹西。

  竹西不答,她笑。笑著,一種莫須有的衝動在她靈魂深處勃然而起,就為了這個身著藍白條病號服的、語言稍帶狂妄和混亂、或者還有點不能自圓其說的男人。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一份不能自圓其說吧?她自己又有多少能自圓其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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