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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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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瑋所學的專業卻不時更換。上封信說正讀「大眾傳播」,下封信卻變成「比較文學」;這封信是「國際貿易」,那封信又變成了「飯店管理」。這是蘇瑋,蘇眉想。又在七折騰八折騰。折騰著,得到了,卻又有點不如願,還有點患得患失。 蘇瑋每次在信中先是一陣興奮,然後就對美國節奏流露出一些不習慣。說有時她真想懶散一下,有時很想喝一碗爸做的粉絲白菜湯,有時很想睡個午覺,哪怕到響勺胡同去睡也行,「要是你再把我摟到沙發上睡,我一定不再『咕容』。」 這使蘇眉想起她們在響勺的日子,想起她們那天早晨逃出北京的狼狽情景。趕汽車時蘇瑋追不上蘇眉,那是因為她穿著擠腳的花布鞋,腳面被鞋擠得鼓出老高,像個小肉包子。那時蘇眉卻在前邊一味地呵斥她。可是,假如沒有這個鼓著腳面的傢伙那如此堅決的大哭,也許她們還得迴響勺胡同。世間的事都是這麼偶然又這麼必然,如同她們當時只有共同的狼狽和從這狼狽中獲得的共同親密。誰也不去想將來會怎樣:能不能逃離北京,會不會長大。 但是偶然的,她們都長大成人了;必然的,她們都結婚了。像許多婚後的姐妹一樣,她們彼此還偶然地生出些小挑剔——必然。 蘇瑋說:「我覺得你結婚以後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蘇眉說:「怎麼,你感到什麼了?」 蘇瑋說:「一時也說不具體,反正和從前有點兒區別。」 蘇眉對蘇瑋這小挑剔並不去用心。不大一樣了,是不大一樣了。也許蘇瑋是指蘇眉本人,也許是指她們之間。究竟是蘇眉本人的什麼,她們之間的哪方面,這又何必深究?反正是結婚了,反正不是姐兒倆相依為命的時候了。要是再去來個相依為命,肯定誰也受不了誰。 蘇眉不是也一樣地說蘇瑋嗎。 蘇眉說:「小瑋,我覺得你結婚以後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蘇瑋說:「怎麼,你感到什麼了?」 蘇眉說:「一時也說不具體,反正和從前有點兒區別。」 蘇眉不是有意用蘇瑋的話去還擊蘇瑋,因為這是她們的同感,無須探討,也不是唇槍舌劍,只是同感。 但蘇眉對蘇瑋的「不大一樣」畢竟有幾分具體,比如她曾毫不掩飾地問蘇瑋:「中國這麼大,中國人這麼多,你為什麼單找尼爾做丈夫?」她送蘇瑋去機場那天坐在「雪鐵龍」裡也想過這件事,她看著尼爾的後腦勺:這個小美國佬。也許她在童年聽的看的關於美國人——不,美國鬼子的事太多了,朝鮮、越南什麼的。她小時候在響勺胡同看過一本叫《南方來信》的書,當時美國正和越南打仗,在那本書裡單是美國兵對越南婦女的蹂躪就令人髮指。有時在一個瞬間她總把尼爾錯看成書中畫的那種美國兵,穿著大皮鞋,嘴裡嚼著口香糖,喊著「哈羅」「OK」。 蘇眉現在對蘇瑋結婚的非議遠遠不再是這些,那些年代的國際事端在她們這代人的頭腦裡畢竟是淡漠的。尼爾還是尼爾,尼爾還是個連蘇眉也覺得他單純可愛的「小美國佬」。她有時恨他是美國人恨蘇瑋跟美國人走,也許是因為美國太遠,遠在地球另一面。這使得蘇眉常常計算北京和紐約的時差,計算著當她做午飯時蘇瑋正在睡覺;而當她午夜躺下時蘇瑋卻正吃午飯。這仿佛是蘇瑋成心跟她在時間上作對,於是一切還是因了蘇瑋的離去還是因了那個小美國佬,他們一塊兒成心和她作對。 這一切還不是她們共同覺出的那個「不大一樣」,有了不大一樣才會不大一樣,不大一樣倒成了她們共有的先人為主。 比如蘇瑋常常為了蘇眉事業上那過分的兢兢業業、藝術觀點上那份難能的不偏不倚給她下不來台。 蘇瑋說:「我對藝術一竅不通,這輩子也甭想讓我再跟藝術結下什麼緣。可是我用一個普通觀眾的眼光看你,我總覺得你的作品……」 蘇眉說:「你說吧,我不在乎。」 蘇瑋說:「你的作品少點看頭,也可以說成沒看頭兒。 蘇眉說:「你不愧是我妹妹,你不愧是蘇瑋。」 蘇瑋說:「你是不是嫌我太直截了當,傷害了你的……積極性,創作的積極性。」 蘇眉說:「我正需要點兒傷害,你沒見我聽的淨是不傷害。」 蘇瑋說:「你是說評論界?」 蘇眉說:「評論界、觀眾……領導,都有。」 蘇瑋說:「觀眾可不包括我吧?」 蘇眉說:「不包括你。」 蘇瑋說:「這還差不多。」 蘇眉說:「說真的,你最喜歡什麼樣的藝術?」 蘇瑋說:「要麼就讓人一目了然,要麼乾脆就讓人什麼也看不懂。」 蘇眉說:「哪個畫家不這麼想?」 蘇瑋說:「那你為什麼不這麼做?」 蘇眉說:「……」 蘇瑋說:「還有你那題材,怎麼老是伯樂相馬?如今全中國只剩下伯樂和馬了,好像能認出馬的好壞只有個伯樂。『的盧』『赤兔』還有草原的『高血馬』伯樂認過嗎?」 蘇眉說:「這麼說你還看過《三國》?」 蘇瑋說:「譯過,助理。」 蘇眉說:「你還去過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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