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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是他,原來是他,是葉龍北。葉龍北朝著眉眉走來了。背上還是他那個四方四正、豆腐乾一樣的背包,手裡提著一隻更精彩的可以折疊的小板凳。

  他發現了她。

  「到底把你們找到了!」葉龍北說著,放下板凳,把背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驚喜著,一臉潮紅。

  「是我。我出站,看見你們擠在人群裡,轉眼又不見了。到處找,結果還好,總算在這兒找到了你們。其實在哪兒找到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能找到。你們要到哪兒去?」

  眉眉本來要說,要站起來說,要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她們要回雖城,然後去農場找爸和媽,但是她說不出也站不起來。她把頭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裡,失聲抽噎起來。她不願放聲痛哭,儘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裡。她覺得那聲音很怪,也許有人在笑她的怪聲怪調,就像在笑剛才那個裸體女人一樣。她站不起來,捂住臉抽噎著。在這抽噎之中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緊縮起來,臉更加潮紅。於是身體下面一種不期而至的感覺浸潤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潤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來了」。一定是「來了」。她無法挪動自己,她夾緊兩腿,她變成了一條魚。

  魚在水中游。

  葉龍北只看見她們的狼狽相兒,他早已猜出她們的窘境,或許連她們為什麼要離開響勺胡同都猜著了。

  「我猜你們是沒錢買票的,因為並沒有人送你們。那麼,我去買吧。雖城,是不是?」葉龍北說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車室。

  他舉回了兩張車票,一張整票,一張半票,並告訴她們乘這次車的旅客已開始進站。

  眉眉這才從椅子上彆扭著站起來。她叫醒小瑋,小瑋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大人,並且一下子就發現了眉眉手裡的車票。

  一切還用問?

  葉龍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隻手拉小瑋,領她們找到她們要排的那個隊。

  眉眉想起馬小思叫她去「後院」時那走路的姿勢,她克服著彆扭,儘量走正確。但也許還是給葉龍北留下了一個步子不協調的形象,她猜。

  他們隨隊伍走著,無話。

  只在檢票口分手時葉龍北才說:「我只想看看你,你們。現在看見了,這就好了。我想你們走是對的,現在你觀念裡到底有了直線。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檢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瑋走下高高的臺階,又隨著人流繼續向前走。

  眉眉回過頭來看葉龍北,葉龍北在檢票口露著一個完整的頭。

  眉眉這才真的覺出她是要走了,並為這要走感到幾分悲涼。她本來什麼都想對葉龍北說,可她什麼也沒有說,連他的雞被人吃掉也沒說。

  她什麼都想問,可她什麼也沒有問,連他為什麼又回到北京也沒來得及問。

  葉龍北的出現使她的一切委屈煙消雲散,她就像從未來過北京。

  葉龍北的出現又使她的委屈更加無限,仿佛她等待的就是這委屈的無限。

  葉龍北送走了她們,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車室,他是用不著候車的。他找到眉眉坐過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會兒,卻發現眉眉剛才坐過的地方有一小塊不清晰的顏色。他盯著它默立片刻,想到這或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永恆。他覺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夠成熟燦爛,都是因了那一小塊顏色。

  整個大廳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見。也許那是幻覺。

  他分明看見了。

  他又回到響勺。他發現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個大便乾燥的小女孩在院裡擺攤「賣」東西。她前面用兩隻凳子作櫃檯,身後擺著兩盆清水。櫃檯上擺著小瓶子和碼開了的「特大喜訊」,還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紅寶書。

  沒有人光顧。那個孩子在凳子後面打著瞌睡。

  蘇瑋從美國來信,告訴蘇眉她正在邊工作、邊讀書,收入不錯。和尼爾暫時住在公公家一幢別墅裡,房租不必拿,星期日到園子裡拔拔草還能從公公手裡掙出吃冰淇淋的錢。家晨有個長長的車道,尼爾教她開車,已經拿到駕駛執照。也玩,到美國人的行列裡去玩。坐上筏子漂白河,她勇敢地漂過了最險的五級浪區「甜蜜的浪呀」「他媽的大石頭」。鬼節時參加化裝舞會,她把自己化裝成葡萄乾,尼爾則化裝成半裸體的裡根。還有人把自己化裝成廁所,屁股上掛一卷衛生紙。美國式的玩,蘇眉想。可她怎麼也想不出葡萄乾怎麼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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