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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她等來大旗的一個倒班。

  是啊,她想,沒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兒有大旗的倒班?沒有大旗的倒班哪兒有竹西的休息日?什麼事你一個大意,就什麼也沒有;什麼事你稍加注意,就指不定有什麼事。

  是啊,她想,那麼就這樣吧,就給這個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機會吧,騰個空兒吧。

  這天,司猗紋對竹西說,她要帶眉眉、小瑋和寶妹去東城看司猗頻。竹西什麼也沒說,對她們這興師動眾的出走既沒表示高興,也沒對她們這興師動眾的出走表示什麼不高興。誰走,誰留,誰來,誰往,一切請便。這是竹西一貫的態度一貫的主張。甚至當司猗紋帶領三個孩子出門時,竹西連裡屋門都沒出。她沒有像孩子出門時大人必不可少地囑咐一番「過馬路小心」,也沒有囑咐她們早點回來。

  司猗紋手提一個灰兜兒,一行四人前呼後擁出了響勺,走上大街。眉眉記起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願意看見兩年前的姨婆,她願意看見一個新的姨婆,更願意姨婆因了她們的突然出現真的高興起來,而不再如兩年以前那樣質問她「你來幹什麼?」為了姨婆真的高興她覺得應該給姨婆買些東西,當然不要蜜供,要別的點心。她希望由她親自挑選然後裝進一個大盒子——北京糕點。她覺得點心裝在盒子裡才鄭重,舉著個歪歪扭扭的紙包進門總有點半真半假。

  「咱們給姨婆帶什麼呢?」眉眉試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還說買蜜供。

  「你說呢?」婆婆意外地反問眉眉。

  「還買點心,我挑。」眉眉顯出幾分大人氣,或許還有幾分嬌慣。

  婆婆贊成了眉眉的提議,停下來在衣兜裡摸索,摸索一陣又在那只灰提兜裡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錢。

  婆婆翻找一陣,拿出一隻舊皮錢夾在裡邊挖來挖去。

  「您是不是忘了帶錢?」眉眉問。

  「錢倒有,是糧票。」司猗紋說。

  「我回去拿吧!」眉眉挺著急。

  「得找你舅媽要,她那兒大概有北京糧票。我這兒都是通用的,買點心怪可惜,有油。」司猗紋真的拿出一張嶄新的通用糧票。

  眉眉知道通用糧票裡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糧票買點心不划算。沒人會懷疑司猗紋讓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糧票有什麼不對。北京糧票竹西有,她在醫院吃飯常有節餘。

  眉眉領過任務趕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響勺胡同,跑進大門幾步就站在南屋門口。屋門一推就開,她進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媽的門,舅媽的門也一推就開。她一眼就看見了舅媽。

  舅媽白。

  她看見舅媽沒穿衣服正在床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兩條白淨的腿叉得很開……

  當眉眉適應了屋裡的光線又看見還有一個人和舅媽一起游。

  舅媽發現了突如其來的眉眉,很快翻了個身用自己的身體遮住了另一個人。於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媽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蓋的脊背和高聳的臀。她也看見了一個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

  「魚在水中游」。有一次語文老師讓同學們指出這個句子中的主語和謂語,一個同學舉手就說,水是主語,遊是謂語。後來老師讓眉眉回答,眉眉說魚是主語,遊是謂語。老師讓眉眉坐下,並沒有表揚她。

  魚在水中游。

  眉眉沒有喊。她為什麼要喊?既然是遊,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遊,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動作,那就更用不著喊。她不能總是用自己的懂與不懂去驚嚇自己。懂與不懂都是人間的存在。

  跑還是要跑出來的,因為她太熟悉舅媽那身體了,就為了那個熟悉的身體她有點害怕。

  至於那個生著痘的脖子,就算她沒看見吧。看不見再合適不過,她願意她沒看見。

  眉眉返身跑出屋門撞在司猗紋身上。她沒弄清司猗紋為什麼也站在她的眼前,只覺得需要用司猗紋的身體擋住自己。她擋住了自己,接著她仿佛覺得有一個人從南屋跑出來跑進了北屋。她願意沒看見有人跑過,就像她願意沒看見一個人的脖子。沒有人跑。她想。

  司猗紋看見了一個跑著的人,她願意看見,她松了一口氣。她想,原來一切都不是枉費心機,我等的就是這個跑,現在我看見了,這一天到底屬￿司猗紋了。

  她不僅神機妙算算出了這一天,還算出了這個幾乎連分秒都不錯的一天之中的一個時間,眉眉進門找舅媽要糧票的那個時間。為了那個她想避開卻又必得親臨的時間,她才把小瑋和寶妹安置在街頭,自己也借個理由緊跟了回來。至於她為什麼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當這個馬前卒……她並沒有多想。為什麼非要假定這個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過是讓一個自己走在另一個自己的前邊,然後讓這一前一後的兩個自己彙集在一起。那時這個從裡到外都力大無比的司猗紋才能去面對那個從裡到外都力大無比的宋竹西。一句話,她願意四隻眼睛共同看一個熱鬧,那熱鬧就顯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於不敗之地的味道。自己看沒意思,沒準兒別人還認為你什麼也沒看見。你也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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