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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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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要做炸醬麵的信號。老太太家裡沒肉,司猗紋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隻陶罐,罐裡是大油。她擓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蔥蒜,開始炸醬。司猗紋炸出了一屋子醬香,停住手,把紅彤彤的炸醬倒進一隻老青花瓷碗,然後找出一把寬條掛麵,而爐子上也早已換了煮面的鍋。現在的司猗紋在眉眉眼裡是個生疏的司猗紋,她覺得司猗紋不像婆婆了,像是這家中一個賢惠的明事理的兒媳婦,卻沒有通常做媳婦的那種討好。 吃飯時司猗紋照顧著老小,她不斷給老太太添著菜碼兒,也不斷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們誰也不去碰「天福」的醬肉,眉眉想,那是婆婆專門留給老太太的。 炸醬麵結束了,司猗紋洗好碗筷,利索地擦淨桌子便告辭老太太領眉眉出來。告辭如同她進門一樣,沒有稱謂,沒有寒暄。老太太對她們也仿佛視而不見,好像她的家人出門上街,一會兒就會回來。 眉眉跟在婆婆身後快速閃出院子來到街上。下雨了,胡同裡很冷清,沒有人看見她們。清明的細雨絲絲縷縷地滲進她們的頭髮她們的臉,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領進一家奶品店。她們選了一張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給眉眉買了一杯熱奶。 眉眉已經很多年沒喝過牛奶了,她雙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仿佛是接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恩賜。她發現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種不同往常的觀察,一種她還不能確切認定的眼光,那眼光裡沒有窺測沒有惡意她覺得是欣賞。她也欣賞著婆婆,她覺得婆婆從那個小院裡帶回了一點什麼,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煙,許多人都在抽煙,她覺得婆婆抽得最得體。 牛奶焐熱了眉眉的雙手她仍然不急於喝第一口。她扭頭看著窗外被雨朦朧了的人和車輛,覺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實。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涼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確是婆婆。 她們回到響勺胡同。 進屋就看見竹西留下的一張紙條,說是帶寶妹和小瑋看電影去了。 她們誰也沒有議論她們看電影的事。司猗紋從五屜櫃裡捧出一隻小皮箱擺在桌上,她不急於打開,她還在觀察眉眉。 這只小羊皮箱眉眉見過,但從來沒有人為她打開過。她認為那是婆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交家具時婆婆不知用什麼辦法把它保存了下來。現在她懷著那麼好的心境將它捧出,她顯然是專門捧給眉眉的。 司猗紋把小皮箱捧上梳粧檯,叫過眉眉。她在梳粧檯前像魔術師一般用了個瀟灑的手勢打開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氣味沖出來。 展現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從未見過的奇形怪狀的小瓶子小盒子,上邊都有花哨的外國字,還有穿著細腰闊裙的女人。眉眉猜這是化妝品。 「我想你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了。」司猗紋托起一隻淡藍色圓盒。 她打開這小盒,盒裡是肉黃色香粉,上面覆蓋著一隻絲絨粉撲。 「英國貨。」司猗紋語氣平和,「是我從萬國飯店買的。你再看這個。」司猗紋又提起一隻小瓶。 這是一隻長頸小瓶,頸上頂著一隻金燦燦的帽。扣子大小的商標上有張女人的臉,那女人金髮碧眼正放肆地盯著眉眉。 「法國的。」司猗紋說,「法國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這是口紅。」司猗紋舉出一管口紅打開,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來,「也是法國貨。」 後來司猗紋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小刷子小夾子,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筆,日本的,遍找不見。」司猗紋說。 眉眉看看梳粧檯前的那個絲絨面杌凳,想起小時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個臉。」司猗紋對眉眉說。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現在洗臉幹什麼。 「去。」司猗紋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勸說,像是誘導,「我要馬上把你變個樣,讓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這是婆婆要為她化妝,用眼前這一片神奇為她化妝。她有點興奮不已,又有點心驚肉跳。 眉眉不是沒有化過妝。從前她在幼兒園時老師為她化過一次大喜鵲,墨汁描出兩條短粗的眉毛,紅粉把臉蛋拍打得紅得不能再紅。然後老師又給她戴上一頂喜鵲頭的帽子,上邊有個尖嘴,她就那麼一跳一點頭地上臺去演喜鵲。那是一出兒童劇,喜鵲是好人,並且是兩隻小喜鵲的媽媽。在小學她也化過妝,過「六一」時所有的同學都要化。都是讓她們排好隊,幾個老師分別拿著幾樣化妝品輪番擺弄她們,畫臉的畫臉,畫眉的畫眉,塗眼圈兒的塗眼圈兒,抹口紅的抹口紅。同學們就像一條傳送帶在老師眼前流動,不多一會兒老師化好的是一支隊伍,不是一個人。然後她們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隊去公園。雖城的公園土多樹少,回到家來她們大汗淋漓,臉上的紅與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過的妝,化過妝的眉眉。 現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將變成一個怎樣的眉眉,她盼望看見另一個自己,又覺得用這些東西化出來的她一定會使她抬不起頭,就像她看見電影裡那些不好的女人時那種抬不起頭。她懂了,她們一定就是用這些東西化出來的。 但她還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過臉。今天她願意讓婆婆高興,她覺得是那個小院給了婆婆這麼好的興致,這麼好的閒心。她願意使婆婆這興致這閒心通過她得到繼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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