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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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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達先生還說等響勺排成『整出兒』也得江青同志點頭。您聽,不是也太放肆了嗎?」司猗紋說,很怒。 羅大媽沒接司猗紋的話茬兒,也許她清楚地聽見,排「整出兒」讓江青同志點頭是司猗紋說的。 後來司猗紋謹慎地、以適當的口吻問了羅大媽透露出的「到時候」是什麼意思,羅大媽以審視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紋,沒做正面回答。也許此時她恪守了一個不能公開到司猗紋這層群眾的秘密,還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點後悔。她只告訴司猗紋那也是道聽途說,是從東城傳來的,但她到底也沒告訴司猗紋「到時候」意味著什麼。 司猗紋沒再請示羅大媽關於上不上街道的事。對此她有一種想法一種看法,她想現在應該卷走羅大媽的藍布和舊褲子,過兩天讓條現成的褲子來問羅大媽關於她的「上街道」問題。 臨走前司猗紋卷起那布那褲子,羅大媽不失時機地又交給司猗紋一個藍布卷兒,說這是大旗的,哥兒倆一個尺寸就行。 羅大媽把布交給司猗紋只說了裁,但司猗紋卻並不限於只用剪子鉸。她替她裁好,並熬了一個通宵登著她那台老「聖加」替她紮好。她願意讓羅大媽看見她那通夜的燈光。聽到她這通夜的機器聲。待到天亮,她連扣眼兒都已鎖好,褲扣、掛鉤也一應俱全。她還搭進四塊兜布。 第二天,當司猗紋手托兩條嶄新的褲子邁進北屋時,果然羅大媽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紅牙床子。她誇了司猗紋的速度,誇了司猗紋的手藝,誇她的手藝和速度,誇她的速度和手藝。司猗紋要的不是這誇,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個允許她上街道的信號。當她仍不放心地問羅大媽,她下午帶哪天的報紙時,羅大媽說:「你就看著吧,一個讀報。」 下午,司猗紋帶著報紙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達先生。 整整一個冬天司猗紋過得很太平,那個「到時候」來過,即終究沒有沖她來。街道少不了她的讀報,羅大媽一再聲明。 整整一個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間也很太平。她覺得婆婆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越是用那頭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覺得應該從心裡敬重她。 司猗紋對待眉眉也有變化,她不僅從那天的海米白菜湯裡發現了她的烹調才華,還發現了過去她從未發現的料理和審度的才能——眉眉十四歲了。 眉眉十四歲的春天,棗芽又是一片晶瑩。 朱吉開就死於一個棗芽晶瑩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棗芽、清明總使司猗紋想起她和朱吉開在一起的那點日子。日子雖短,也很少為人所知,他卻給她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象,這印象使她對朱吉開的母親——一個早被人遺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棗樹發芽時,司猗紋都要專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紋決定帶眉眉一起去。也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帶上眉眉的動機,眉眉也不知道她們要到哪裡去。司猗紋只告訴眉眉去串門兒。串門兒,常事兒。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過西單時,司猗紋進「天福」買了半斤醬肉,把它放入一隻灰人造革書包,便領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們不坐車,只串了許多胡同。當她們來到一個大胡同裡的小死胡同時,司猗紋突然在一個門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額前的劉海兒,然後隨便而又果斷地推開了那扇小小的街門,嫺熟地跨進那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紋繼續嫺熟地朝著屋門走,又果斷地推開小院裡惟一的屋門。眉眉看見在迎門處坐著一位白髮滿頭、腰板卻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筆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樑使眉眉覺出她個子一定很高,她那一雙超然的大眼睛總是看著遠處。許多年之後蘇眉還能記起她那雙超然的總是看著遠處的大眼睛。老太太並沒有站起來迎接她們——連點欠身的意思也沒有,就像進門的不是什麼客人,而是兩個每天都見面的家人。 半天,她們誰也不跟誰招呼,司猗紋也一反常態不示意眉眉如何稱呼眼前這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後站著不錯眼珠地觀察這位老太太。她好像沖眉眉點了一下頭,眉眉也好像沖她點了一下頭。這點頭似乎使她們熟悉起來,然而她們互不相識。 司猗紋在她的對面坐下,從書包裡拿出醬肉擺上桌面,攤開,推給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問。她的聲音低沉,微微顫抖著,聽起來有點像男人。從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裡,看得出她對「天福」報有無比的信賴和期待。或許每年只有一次天福降臨。 「是天福的。」婆婆說。 之後就不再有話。 司猗紋和老太太對視著。很難說明這對視到底意味著什麼,但眉眉發現她們的話就在她們的眼睛裡。她看見婆婆哭了,流著淚。她覺得婆婆的淚不是設計不是表演,不是即興的發揮更不是牛一樣的混濁,那是一種少見的真切是淚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們中間小心地呼吸著生怕驚擾了婆婆的真切。她覺得眼前是個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著一個最美好的夢。除了這個婆婆,她並沒有過其他的婆婆。 對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淚,她的淚珠比司猗紋要稠密,她抽噎著,卻頑強地昂頭。她仿佛就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紋而頑強地生存著,頑強地落著淚。 她們久久地對視久久地垂淚,那淚水裡不盡是悲傷不盡是對朱吉開的懷念,不盡是對彼此的憐惜和彼此的自憐,這是對司猗紋和朱吉開那次勇敢面世的一個最好的回憶,這是司猗紋放鬆了自己的一個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們幾乎同時掏出手絹擦去淚水。司猗紋走到屋角打開立在那裡的一隻碗櫃朝裡看了看,回身問道:「有醬?」 「有醬。」老太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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