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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對,娜達莎。接待娜達莎之前那時刻,就得來段純正的西皮原板,像《坐宮》楊四郎的『我好比』那段。平穩、深沉,符合列寧那個時刻的心情。」

  「照您說列寧也得打那麼多比方:」我好比籠中鳥,我好比淺水龍『……「

  「那倒不必,我是打這麼個比方。可他起碼得唱出奪權之前那種……心中雖千頭萬緒,表面又鎮定自若。哎,您聽。」

  達先生思忖片刻終於想出了列寧的兩句唱詞,他唱道:

  「為起義,使得我晝夜難眠,

  我作為革命的領頭人難得合眼。

  我好比……「

  「您這不行,啊。」司猗紋打斷他,「列寧不能自己先訴苦。」

  「我這不才是個比方麼。再說,當真要演唱詞兒得專人編,最後還得江青同志點頭。我這不剛是個比方麼。」

  「倒也是。」司猗紋說。她想她不能難為達先生什麼都包,編唱詞是專門學問,你當「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就那麼好編?

  「我一考慮就偏重唱腔設計。」達先生說,「您就說列寧和他的警衛員瓦西裡那段戲,多好。瓦西裡押糧回來,先面對列寧來段吹腔。吹腔悲壯偏重表達,正好瓦西裡押糧回府,路上忍饑挨餓和敵人作戰,先唱四句吹腔。當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間,瓦西裡突然昏倒,甩掉帽子來個」蹌背「,接下去列寧見狀悲切萬分,先來句西皮倒板,胡琴來段長過門兒加幾個花點,再用西皮原板結束。那時候,您就賄等著聽好吧。」

  「得,光聽您白話吧。」司猗紋不常用「白話」來形容達先生的白話。「白話」裡顯然有貶義,但達先生願意聽司猗紋說他白話。他覺得只有聽司猗紋的「白話」,才證明他和司猗紋之間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時達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話起來。

  「白話,也得白話得出來。」達先生得意起來,得意裡還有幾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說我白話,那是你服我。不客氣說,說唱腔兒,全北京能白話成個兒的也不過一二三。那「板兒團」咱不能比,連徐先生徐蘭沅那兩下子有時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他給梅老闆設計的「掛帥」裡有那麼好幾段就不是地方。

  「剛才您淨拿男角打比方,您說那旦角呢?」司猗紋另有所思,趁著達先生的白話,又對他做著鼓動。

  她朝他伸出一手蘭花指。

  「您是說列寧夫人,還有瓦西裡媳婦。那好說。」達先生忽地從爐前站了起來,他知道這才是今天他們對京劇切磋的一個高潮——司猗紋關心的是旦角。

  達先生站起來,把兩條短小的胳膊向後一背,正面緊對司猗紋。

  「您就先說列寧夫人吧。」司猗紋說。

  「叫克魯普斯……」

  「克魯普斯卡婭。」

  「對,克魯普斯卡婭。依我看,她主要有兩個大段子。第一個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說這第二個大段子,就是列寧被人打了黑槍後躺在病床,發燒四十點五度,昏迷不醒的那個節骨眼兒。這克魯普斯……」

  「克魯普斯卡婭。」

  「對,克魯普斯卡婭。太繞嘴,乾脆咱就說卡婭吧。卡婭站在病床前,後邊列寧躺著。卡婭心情悲痛,想起列寧為革命奔波一輩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別當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處來,於是乎……武場一個急急風:鏘……叭嗒鏘,帶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緊接著是一串緊拉慢唱。為什麼非用緊拉慢唱不可?我這就給您說清楚: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婭的心情而言,著急中有回憶,回憶中有著急,冬冬冬冬格兒裡格兒嚨……唱:

  「思想起布哈林氣炸胸膛,

  你不該遣特務來打黑槍。

  我丈夫叫列寧本是社會民主黨,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

  「在哪兒?」達先生問司猗紋。

  「在戰場。」司猗紋說,「這合轍。」

  「不行,不能光圖合轍。列寧,前方、後方都是他一個人忙活。對,就唱『前方後方』,也合轍。唱: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前方後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殲滅,

  這後方有漢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紋打住達先生這一瀉而下的緊拉慢唱,「那是漢奸嗎?」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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