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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司猗紋不吃棗,只為自己沏一杯炒青,坐在桌前喝茶抽煙。這種不上檔的炒青,在達先生面前也有一杯。

  近來司猗紋和達先生對於樣板戲,不偏重實踐,只偏重於在理論上切磋。因為所有可供他們合作演出的樣板戲他們都作了一遍遍的合作,除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這些老唱段,他們還試驗合作了柯湘、江水英、吳清華的唱段。加之目前響勺宣傳隊總也接不到新任務,於是他們就又有了一份悠閒。有了悠閒才有了悠閒中的切磋,悠閒著卻又不時生出一種隱隱的被拋棄感,甚至一想到前不久舞臺上下那點熱鬧,竟也顯得有幾分滑稽和寒酸。也許正是這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才使他們非得坐在一起懷著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這個永遠也不被對方發現的隱秘,來繼續他們的事業——歷史的必然。他們在切磋中從理論上總結過去的得失,又切盼樣板藝術新的繁榮和振興。

  「昨兒。」達先生說。

  達先生一開口司猗紋就知道這是一個漫長的對話信號,這信導距那內容實質還有個耐心等待過程。

  司猗紋願意做這種耐心等待。

  一顆光潔的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悠悠地露出來,啪嗒跌人爐前的簸箕,接著便是達先生對那杯中炒青的一口悠長的品嘗。

  火封著,司猗紋不必關心爐子。她封火老練,一塊煤可封整整一個上午。她還能目測爐門縫隙的大小以掌握房間的適當溫度,誰都不必擔心由於封火會使房間溫度下降。

  「昨兒晚上。」當一個不算短的間距過後,達先生把剛才的「昨兒」變成了「昨兒晚上」。

  司猗紋把就要抽到底的煙接人一根新煙中;新煙被她撚空一頭,將老煙蒂插入其中,像植物的嫁接,像一種植入手術。接上,在桌上磕磕。磕的時間可長可短,假如你想用這個磕的時間去想點別的,你可以盡情地磕下去:嗒——嗒——嗒……

  「昨兒晚上,我仿佛聽同院兒說。」

  「昨兒晚上」是時間,「同院兒」是地點,達先生在時間裡加上了地點。這酷似劇作家寫劇本,他們在劇本開端都要先寫時間、地點,然後才是劇情。有劇情必得有人物,現在達先生的「同院兒」包括了地點也包括了人物,不然為什麼「同院兒」能「說」?

  時間:昨兒晚上。

  地點:同院兒。

  人物:同院兒。

  達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紋的院子相比,要龐大、龐雜,他住在一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裡。大院套小院,層出不窮。院子大,人多職業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條件,達先生總是優於司猗紋。司猗紋這兒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還常沒人。對於當今信息,司猗紋大都靠了達先生的供給,信息對人的吸引力從不衰竭。

  「昨兒晚上,我仿佛聽同院兒說。」又一顆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滾出來跌入簸箕。當他再次空出吃棗的嘴時才接下來說,「仿佛哪兒演了一出評劇《列寧在十月》。」達先生在由於各種原因使他的信息性報告一次次被打斷之後,現在終於完整了他的信息。在他那個信息諸多的大院的諸多信息中,達先生最為注意的還是革命文藝方面的信息。因此當一個「仿佛」出現在他耳邊時,達先生立刻就把這「仿佛」銘記在心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肯定著這信息又徵求著司猗紋的看法,好像一個信息只有征得了司猗紋的驗證才具真實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無關緊要。

  司猗紋對這信息並沒有表現出大驚小怪。也並不急於為達先生做進一步的肯定。她半信半疑地想:「評劇」《列寧在十月》聯在一起總覺得有幾分硌生。對於列寧的光輝形象被搬上中國革命戲劇舞臺,當然值得慶倖,但此時她想的是這個評劇。

  評劇在解放前叫「蹦蹦兒」,蹦蹦兒這種出在京東只能唱《小老媽開嗙》《馬寡婦開店》的只配在鄉村野檯子上演的小戲,後來雖然也小模小樣地進了北平,演員也花枝招展地登報、照劇裝像,但那種熱鬧也只能熱鬧在天橋。單說那演員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卻還不以為然:白牡丹、花石榴、綠芙蓉……解放後,蹦蹦兒雖改頭換面變成了評劇,調門兒也有演變、發展,可那調門兒再演變還是蹦蹦兒,比上下句的秧歌調強點兒也有限。演個「小女婿」還合適,可讓列寧上臺唱「小女婿」的調兒,她怎麼也想不出是什麼滋味。還有列寧那西服、領帶,怎麼讓演員耍把?楊子榮有板兒帶一耍半天,少劍波沒板兒帶耍大衣,那郭建光手裡還有支盒子炮,列寧手中就有杆紅藍鉛筆。但司猗紋就像總也不願在達先生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樣,現在她也不願向達先生表露她這份思想的真實——雖然在達先生看來,司猗紋對他早已是無話不談,既交心又交思想。在響勺他們像是……是什麼,達先生從來也沒想準確過。在不便和司猗紋交換看法的情況下,他只好按照自己那總在變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紋之間。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發現司猗紋不說話,對此就改變了口氣,他把剛才那偏重的肯定換成了現在這偏重的詢問。好像他剛才的過於肯定是在司猗紋面前打了眼,沒準兒司猗紋憑了她那廣泛的知識涉獵,對此另有品評。達先生說完,用幾分試探、幾分謙卑的眼光看司猗紋。

  沒想到司猗紋給了達先生一個出其不意。

  「對革命有益,什麼戲不能編?」她說。

  「那是。」達先生說,覺出本來自己肯定了的東西,為了察言觀色又被自己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遺憾和懊悔。

  「您說讓列寧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紋做了肯定,達先生就可以不客氣地給司猗紋提問題了,名正言順地提問,甚至是難題。

  達先生的問題正是司猗紋在想在懷疑的。既然達先生說出了她心中的疑問,那麼面對這棘手的問題司猗紋必做回答,誰讓她說「對革命有益什麼戲都能編」呢。她要是一張口就對達先生的話來個徹底否定呢,哪兒至於引出達先生這個棘手的發問。

  那麼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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