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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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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堅信我身上存在著對繪畫的感覺不然咱們走著瞧吧,既然我是一張餅我就會翻出餅鐺。 我的大學四年被兩個交替的時代各占一半,後兩年我迎來了中國的第二次解放。當我看見活生生的女裸體從容地出現在教室的模特兒臺上時,我警告我萬萬不可從一顆痦子起筆。那個單純美妙的真人終於扭轉了我的軌道,我沒畫痦子沒畫出領袖可也沒畫人體我不知道那天我畫了些什麼。後來老同學說我畫布上有一團擇不清的線也許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顧的青草也許那是一叢難以深入的刺人的荊棘。不管怎麼說我有了屬我的藝術表現,我是靠了人體,靠了世界上最單純的也是最複雜的人體我第一次有了屬自己的表現。 我畫過馬小思的裸體她是太棒了,後來她看了我的作品說這是什麼?這不是一條河麼一條夾擠在老城腳下的紅色小河麼。馬小思說好啊你讓我光著身子站了好幾天腰酸腿疼畫面上卻只有一條河他媽的再也不給你幹了。她罵我坑了她。我沒有坑你,沒有你的裸體我畫不成那條河。畫面上可以沒有你但我的視野裡不能沒有你。我沒有辦法,面對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裸體我想到的總是裸體之外的其他;而當我置身于崇山峻嶺大海湖泊深谷淺灘黃昏或者白夜,我看見的都是些偉岸的身體脈搏的跳動回蕩在胸中的激情並不勻淨的膚色歲月拋下的皺褶。我堅信藝術表現就是一種轉換,換個人可能不這麼說我還是說我的。葉龍北說世界上沒有直線,那麼面對一個女人體你為什麼非要模擬她的筋肉和乳房,你若想看建築美為什麼非要在紙上畫窗戶也許我那點「藝術感覺」在閃光了。 其實我一直沒有找到最適合於我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我畢業、分配,在雖城畫院當專業畫家還去北京的美術最高學府進修;雖然我開個人畫展、獲獎、接受採訪被別人論述雖然——用通俗的說法。我的畫也飄了洋過了海。畫是什麼?視覺藝術就是視覺藝術他們說畫是無聲的詩簡直是胡言亂語。 有一天我再也畫不像領袖像了我忘記了從前的軌道,那扶助我走進高等學府的軌道我好像有點忘本。新的時代人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新軌道我的新軌道在哪兒呢?人們卸掉了那披掛了一萬年的功能的鎧甲並不意味著他們已經在用心靈傾訴和驗證。每天都有的新主義每小時都產生的新口號大概要用億來演算節目在哪兒?我看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讓人為之動情為之搖旗呐喊的作品就不斷想到「租賃」這個字眼,就不斷想到秦可卿出殯時那浩蕩的紙人紙馬。我們用借來的靈魂武裝我們的靈魂,就好像年關已到那些經濟拮据者非要借錢才能把年弄得跟別人一樣的喜慶、熱鬧。 我看見許多張急赤白臉的面孔許多張烙餅都爭先恐後地往餅鐺外頭翻。一個聲音說與其翻出去落進無底洞不如就在鐺裡待著是不是?我不能同意這種胡說可是超導時代的來臨難道一定使人們必定不再有聽完一句整話的耐心麼?談話是艱難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被人極不耐煩地打斷。這種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斷叫人覺著不是進取不是追尋我只感到一種怡然自得的懶惰,一種慌張得近乎上躥下跳的懶惰。 很多人都在宣稱他找到了自己他撥開荊棘破門而入走進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實那不過是一種租賃甚至不如租賃。很多租賃本身是明確的租賃者能準確地說出他要租用的東西比如書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車他們並不隱諱。 每當我看見那些借來的熱情或冷靜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種新的功能、屬這新時代的功能誕生了。到處披掛著這以壯聲威的鎧甲到處浮泛著借來的深奧你真地不願意稍微塌下心來把煤氣灶上的一壺生水煮開?你有那種眼見它真地沸騰起來的耐性麼?就算這是無需太高智商的活兒但我們要是喝半生不熟的水準得生病。 在那個早晨我看見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綠的是綠豆紅的是高粱。 羅大媽注意到了大旗的白領子,也注意到他對懶漢鞋的反復無常。她眼看著鞋的紅底子、白底子在大旗腳下更換,心想這孩子,怎麼了? 羅大媽老是記著大旗小時候那模樣,那時她帶他來北京投奔丈夫,大旗就那麼「光著屁股打著傘兒」進的北京——肚子拱著小褂兒像把傘,雖然那時大旗四歲,已經過了光屁股的年齡。大旗沒有怨言,娘兒倆從火車上下來,他還替她美滋滋地背著一個小包袱,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世界向他投過來的陌生眼光。他更沒有注意到在這個世界裡人們都是怎樣穿著打扮,有沒有光屁股打傘兒的人。他腦子裡還是他娘在鄉下的光膀子,兩隻布袋奶在褲腰上悠過來悠過去。娘兒倆出門進京時,一人才加了一件褂子,她遮住了奶,他卻露著小雞兒。 後來大旗上學了,還是從不挑剔羅大媽對他的打扮。他從來不知道同學們的鞋都有左右之分,左腳和右腳不能亂穿。羅大媽給大旗做的鞋都是直腳,雖然她知道鞋除了直腳還有認腳,但她從不給兒子做認腳鞋。認腳是死穿,直腳是活穿,她覺得兩隻腳倒著穿才穿得省,認腳鞋光磨一面。大旗懂得鞋有認腳是很晚的事,但他並不要求羅大媽非那樣做不可。一個鞋,怎麼不是穿。至於衣著,大旗的要求更含糊,直到中學他還沒穿過絨衣毛衣。他從來都是按照老家的風俗,棉襖棉褲緊貼著身子。風往肚子裡灌,冷點,可他認為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毛衣穿在裡邊被棉襖遮住,看不見,沒用。同學們對於大旗的風度其說不一,有人說他是個不忘本的模範,活「階級教育」;也有人說他連起碼的文明也不懂。大旗不管這些,他想,上學就是為了學習,既然學習是每個人的目的,為什麼你非要看我,我非要看你不可? 在羅家這三杆旗中,羅大媽最喜歡大旗。她覺得這孩子省心,這孩子仁義,這孩子最具理想色彩。如果每個母親對孩子都有偏向,她就最偏向大旗。大旗沒跟她紅過臉,大旗很少說她不是。後來大旗長大了,羅大媽在這個家裡好像只聽大旗的。即使在這個轟轟烈烈的時代,羅大媽也總是按照大旗的行動來衡量運動的火候。當大旗戴起袖章跟著抄家破舊時,她覺得應該;當大旗很早地摘下袖章提出去印刷廠當工人時,羅大媽同意。她覺得大旗最懂人之常情——走到哪兒說哪兒。那次為五毛錢的肉演變出姑爸的那件事,羅大媽總認為那是大旗不在場的緣故。大旗在場姑爸也不會落個那模樣——她對姑爸不會那麼沒完沒了。雖然她覺得只有沒了姑爸,她的耳朵才能免去再被人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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